神灵雨(三)
天地间刹那寂静,林间阴潮夜风拂过竹枝,将青年耳畔的耳珰吹得叮铃作响。
他耳配金叶绿松石耳坠,腰挂乌金苗刀,靛青广袖缎袍上勾勒金丝刺绣,腰间袖口别满了银饰流苏,在墨色夜空下散发着寒凉的微光。
少女纤细的身影被罩在他高大身影的阴影之下,只露出个窈窕的剪影。
雪龙闻见他身上沉郁的荼蘼香,一擡眼便看见对方衣领之上露出的喉结,愣了愣神,又默默垂下眼皮。
青年瘦长的手指伸向她颈间,似乎想帮她拨开一缕被水润湿的头发。
手指刚触碰到她细白的颈侧,雪龙战栗了一下,又掀起薄薄的眼睫看他。
——这个人很危险。
不知为何,雪龙心中想道。
或许是她在不舒服之下没有藏住表情,青年的手指撤开,无奈道:“女郎,我没有恶意。”
声音清越温柔,像是棋子落进静水里。
雪龙掩着衣袖咳嗽了几声,没搭理他,也不愿在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面前示弱,于是擡脚准备离开。
——公主还没有回来,水寇还没走远,她得赶紧去确保赵矜如的安全。
雪龙提起湿漉漉的裙角,刚要走,却发现不知何时,她的双脚已经深深陷进了泥水里。
试着挣了两下,鞋袜没拔出来,膝盖倒是差点跪进泥里。
正当她打算将鞋袜脱下时,忽然腰间一轻,被人圈着腰抱离了地面。
纵然隔着衣裳,青年的手还是凉得她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拒绝出声,就被轻轻放在了一旁地上。
“殿下往那边去了。”
像是知道雪龙心中所想似的,青年擡手指了个方向,又把自己的灯递给她,“路尽头就是溪水,女郎若是现在动身,应该还追得上。”
四下昏暗,雪龙原先还在辨别方向,冷不丁听见青年出声,擡头看向他。
青年对上她的眼睛,又弯起眼睛笑了笑:“女郎?”
雪龙摇摇头,哑声道了声“多谢”,将神灵雨插回剑鞘,待到一阵头晕捱过,便踏着满地竹叶匆匆走了。
青年目送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
像是一阵薄而凉的风,那一点温柔的霁色很快在雨雾里打散了。
他慢慢走到那根钉了羽箭的竹竿前,将嵌入竹竿的子弹拔出来,垂眸细细看了片刻,皱起了眉头。
-
“阿姐,跟我回——”
前方有潺潺溪水声,岸边隐约传来窸窣的动静,倏而听见一声猫叫,雪龙就知道差不多走到了竹林尽头。
她拨开树丛,只见溪流卷起浪花,在水面上氤氲起月白色的雾气,隐约可见对岸青山轮廓。
“……回家。
只是溪水边,只有橘猫湿漉漉地坐在石头上,不久前抱猫离开的少女却不见了踪影。
——赵矜如不见了。
雪龙有一瞬间的茫然,闭上眼勉强定了定神,走到水边。
水边青草上脚步凌乱,是被践踏过的痕迹。
靠近水面的鹅卵石缝隙里隐约有什么东西,雪龙在岸边蹲下,伸手摸到一把细腻的白色粉末,鼻尖几乎立刻闻到了一股异香。
粉末被拍击的浪花卷进溪水里,流淌到下游,刚好途经公主车队今夜休息的地方。
雪龙擡起头来,借着手里微弱的灯光,看见了对岸的浅滩上,孤零零地飘着一只女郎的绣鞋。
巨大的无措感扑面而来。
灯笼歪倒在一旁,雪龙脱力跪倒在岸边,水洼晕湿了裙摆,坚硬的滩石也磕破了膝盖,然而她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她自诩是个很坚强的人,然而在点春江南岸的山林深处,雪龙望着浅浅溪水,却恍惚间看到了很多人的脸。
父亲丶哥哥丶无数在兵变中死去的西泠军丶还有......阿姐。
青年赶到时,看到的就是少女颓然跪于浅滩的背影,看上去累极了。
那个护了车队一路丶三番五次豁出性命的小姑娘,终于在这无人的一刻露出了潜藏已久的脆弱。
青年站在竹林尽头,静默地看了她许久。
半晌,她或许是重新振作了起来,撑着膝盖慢慢站起,去拾方才他递给她的灯。
刚想转身,整个人忽然晃了一下。
提灯再一次落在河滩上,雪龙倒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
她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药效未过兼之心力交瘁,使她分不清是睡梦还是昏迷,只知道浑浑噩噩,极不安生。
自从半月前离开青唐都,雪龙的头脑里就始终绷着一根弦。探路丶照拂丶护卫,每一样都倾注了她全部的精力和意志,生怕出半点闪失。
以至于这根弦铮然断裂时,她的意志终于呈现了拉枯折朽的颓态。
梦中的情景光怪陆离,无数片段和人影在她脑海中闪回又明灭,她伸手去抓,但就像无数次噩梦中那样,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改变不了分毫。
她又一次回到了点春江畔,那个火光婆娑的夜晚。
那日她在刚及笄礼上得了簪子,献宝一般往点春江畔的校场跑,想去拿给爹爹和哥哥看。
谁知走着走着天地间风景已变,雾气散去时,她站在江畔石碑前,看着江水被染得血红一片。
父亲和哥哥浑身是血,像是等着见她最后一眼似的,对她露出个释然的微笑,而后永恒地消失在了梦魇里。
随后梦境转换。
山林壑间,春夜如雾,赵矜如还穿着她的衣裳,赤足站在水中央。
雪龙想喊一声“阿姐”,却看见公主脸上怔怔淌下两行血泪。
赵矜如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着山里雾更浓处走,影子一般消失了。
山雾再散去时,雪龙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山中了。
这一次,她身处一间黑暗t的房间,歪倒在软塌上,榻边隐约还有一道身影。
......房间里好热。
锦被虚虚搭在腰间,她半张脸埋在锦绣里,无意识地想,要是再热一些就好了。
屋内挂着重重叠叠的帷帐,昏然一片,香炉里熏着浓烈的荼蘼香。她隐约觉得这香有几分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香熏得太浓了,雪龙在梦里想,榻上都是湿润的潮意。
睡梦中的她头脑昏沉,身体却无比轻盈。
她像是狡猾的鱼儿,悄无声息地滑到榻边,嘴唇凑过去,磨蹭着靠近榻边人的喉结。
那人喉结滚动了一下,并不说话,只是伸手将卧榻旁的帷帐拉得更为严密,一丝亮光都透不进来。
梦里,少女柔软的嘴唇终于贴上了那人的脖颈。
紧接着她被他攥住了脚踝,流水一般柔软地落回枕上。
“烫。”她在梦里呢喃。
青年动作停顿一瞬,擡起头与她四目相对,露出一双似曾相识的含情眼,问:“不是放过狠话说要杀我么?”
......
雪龙勉力睁开眼时,背上满是热汗。她眨眨眼,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帐外有稀薄的天光透出来,空气清新微润,带着清晨时特有的凉意。
她四下望了望,自己已经回到了营帐里,身上穿的是新换的中衣,四下静悄悄的,听不到外头声息。
木床硌得她浑身酸痛,索性拥着被衾坐起身来。
赵矜如的裙裳就挂在她帐内的架子上,像是安静盛开的白昙花瓣,雪龙被晃了眼,昨夜的诸多情形终于闪回脑海里。
昨日发生了太多事情,那药效又搅得她万般难受,也分不出什么心思仔细思索。
可仔细想来,自从车队南渡点春江,这两日发生的事,雪龙着实有些招架不住了。
究竟是什么人,胆大包天到三番五次对前来和亲的公主下手?会是车队里混入了细作么?
以及昨晚竹林里提灯救她的青年。
他是什么人?
若不是那盏薄纱似的灯笼还静静搁在床脚,她几乎都要怀疑那只是她的一场绮丽幻梦了。
雪龙蹙了眉头,只觉得一切都一团乱麻。
巨大的危机感和不确定在黑暗中窥伺着她,而她只能像笼中的困兽,试图从缝隙里去偷看真相的一片衣角。
她深吸一口气,还有最后一件事。
如今她是护送公主的臣子,又是戴罪之身,现在赵矜如出了事,嘉宁皇帝会怎么处置她和哥哥,和蜀国的这桩婚事又要怎么收场?
听闻蜀世子性格乖张孤僻,会不会一怒之下派人踏平青唐都?
雪龙裹着被子纠结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披了外衫,刚准备下榻找雾峤,左手小指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像是被一根小刺轻轻戳了一下。
这点微小的疼痛并未让雪龙放在心上,她系衣带时低头随意瞥了一眼,却愣住了。
她左手小指上有一道微小的创痕,像是个不起眼的针孔。
凑近了眼前去瞧,竟是蝴蝶双翼的形状。
上面覆着一层新结的疤,大概是她扯衣裳时碰到了伤,伤疤裂开了一道小口子。
一滴黑色的血倏而落下,落在蝴蝶翅上,妖艳而诡异。
雪龙闭了闭眼,在心中默默叹一口气。
蜀中山河波澜,峰险壑幽,兼之林木水汽旺盛,最是毒虫药草生长的绝佳去处,因此除了恶名远扬的蜀世子祝扬,在都城青河之外,钻研蛊盅毒药的人不在少数。
她长在点春江畔,距离蜀中一水之隔的地方,自小便从父亲和哥哥那儿听说过不少蜀国蛊术祸人的例子。
因此,雪龙一眼便能看出——
她手上那诡异的伤口哪里是普通的刺伤,
这分明是情蛊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