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月琉璃(三)
第二日清晨,山风料峭,露水沆瀣。
春月还没落下去,客栈门口的灯笼还未熄,车队众人就起了个大早,开始打点行装。
马不停蹄跋涉多日,今天就是进青河城的日子了。
雪龙和同行的镖师吩咐几句,正要去找雾峤,忽然发现人不见了。
她四下望望,在客栈旁的竹丛旁发现了雾峤的身影。
竹林里春草茂盛,竹叶婆娑,遮住了微弱的天光,身形高大的男人正叼着片竹叶一动不动地杵着。
青绿枝条遮住了他大半身形,居然显出几分莫名的惆怅和愁思来。
这不像典军日常的作风啊。
雪龙走过去的脚步声惊动了雾峤,他搓搓脸,连忙直起身子:“......郡主。”
脸上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掩藏好。
“典军有心事。”
竹海簌簌,春风拂过时激起波澜般的潮音,而林中潮润雾气未散,显得格外幽深。
雪龙放轻了声音:“是在想阿姐吗?”
阿姐也是在这样一片碧色喧天的竹林里失踪的。
如今小半月过去了,车队马上就要达到青河城了,阿姐如今在哪里?
还......活着吗?
雾峤有两秒没有答话,深吸了一口气,肩膀慢慢垮下去。
半晌,他苦笑一声:“叫郡主见笑了,瞧见这片竹林,我就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
他打住了话头,挠了挠脑袋:“现在回想起来,也是我过于轻敌了。原先我以为水寇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哪知道......”
雪龙抿了一下唇,还是开了口:“那晚的水寇有问题。”
“或许......”雪龙凝眸看向不远处摇曳的竹枝,说道,“整件事,都和水寇没什么关联。”
“有人在刻意引导我们,让我们误以为这不过是水寇的一场劫掠罢了。”
这件事雪龙一路上想了许久,但始终没什么头绪。
直到那晚的蒙面人闯进她的房间,在挑落他面纱的一刹那,雪龙心中有什么骤然划过。
车队里的细作丶不似匪人的武功流派丶在竹林里异常训练有素的集聚和撤退......
仅仅是水寇,真的有如此胆量,敢在和亲路上对一国公主下手吗?
还有,雪龙两次与那黑衣人交手,对方对二郎的态度都有些古怪——
恰在此时,阳光跃出厚重的云层,播散在竹林之间,落下点点光斑,一时间雾散云烟,晴阳照耀下,群山掩映间宛若青绿画卷。
雪龙情不自禁擡头擡眼去看,刚好与不知何时站在马车边的二郎对上了目光。
青年今日一身菘蓝广袖长袍,腰佩白玉流苏,束了冠,是个难得正式的打扮,初晨的太阳照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更是烨然若神。
他正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雪龙和她身边的雾峤。
见她看过来,青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随即转过身去,走远了。
车队里有人看见了雪龙,喊道:“郡主,都收拾妥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雪龙转回脸,看着眉头皱紧的雾峤,飞快地说:“这件事情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但是,”雪龙道,“如果对方掳走阿姐,是别有用意——利用也好,威胁也罢......”
雾峤懂了:“——起码,那人不会敢动公主的性命。”
雪龙颔首。
忽然有什么磨蹭了一下她的脚踝,雪龙低头一瞧,橘猫不知何时蹲在她脚畔,冲着她喵了一声。
大概是那日她在竹林溪边突然晕倒,吓着了这小东西,后面一连好些时候,橘猫见着她都有些怯生生的,甚少往她怀里钻。
反倒和二郎更亲近了些。
哪怕雪龙用小鱼干讨好它也无济于事,她为此还苦恼了好些日子。
雪龙把猫抱起来,摸摸它的脑袋:“是二郎让你来催我出发的吧。”
橘猫甩了甩身上的毛,溅了雪龙一脸的水。
“典军。”
雾峤把目光从橘猫身上移到少女的脸上。晨曦在她眼底洒下斑斓的光点,她的眼睛比初晨的太阳还要明亮。
“只要我在蜀青一日,我就一定会找到阿姐。”雪龙郑重地开口,“至于带走阿姐的人......”
她微微一笑,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的。”
-
绕过眼前山头,巍峨城门近在眼前。
蜀国立国区区几十年,可都城的排场却丝毫不输江北的青唐都。
城池坐拥山水之中,外城拥着四面护城河,河畔栽着千万棵垂杨柳。隐约可见城内轻烟袅袅,节物风流扑面而来。
绝胜烟柳满皇都。
门口盘查的守卫早已得了消息,雪龙跳下车递上通牒,守卫细细盘查过车队的行装,便没再拦着他们。
只是守卫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三分轻慢又三分同情。
其中一人经过雪龙面前,绿豆似的一双眼上下打量她一番,正在她脸上流连时,被雪龙回了一记眼刀。
守卫吹胡子瞪眼,登时就要开骂,紧接着身后车帘一掀,二郎从车上下来。
守卫目光滞住了。
他忙不叠低下头去,躬身上前和青年耳语几句,随即低眉怂眼让到一边。
大门洞开,雪龙随着车队进城。
蜀君尚道,举国上下除了无数座大大小小的道观,据说城中坐落道观百座,道士千人。
与青唐都的的繁华壮美不同,青河城的建筑大多以黑白为主。青砖伴黛瓦,楼馆园林相接,诸般殿宇屋舍雕梁画栋,无不典丽清雅。
远远望去,清雾之中隐约可见高塔飞檐,气象万千,恍如华胥一梦。
穿过笔直宽敞的官道,在一处岔路口,马车停了下来。
雪龙心下疑惑,忽然帘子撩起,二郎的脸出现在了窗口。
“前方接应的人已经到了,从这儿向东便是下榻的官驿。”
二郎顿了顿,“我还有些事,既然进了城,就不与女郎同行了。”
眼见着青年就要转身离开,雪龙注视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句:“二郎!”
“之后郎君还会在城中么?”
青年怔愣一瞬,随即笑道:“自然。女郎也在城中,我们有缘还会相——”
“相见”二字还未说完,忽然,从街边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兵戟碰撞的声响。
青年眼神一暗,还没等雪龙反应过来,他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将她从车里抱了出来。
随即往怀中一带,向旁边闪去。
下一秒,尖锐的撞击声伴随着爆鸣声在身后响起,雪龙回过头去看,车厢已经陷下去一整块,刹那间木屑飞溅,尘埃漫天。
若是刚才没有躲开……
腰间的手撤开,她被青年稳稳放在地上。
雪龙背后渗出细细的冷汗,手指握紧了腰侧的软剑,轻声道:“多谢郎君。”
青年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看向长街的对面。
一个身穿云白对襟道袍丶头发半白的人连滚带爬地从对面的酒肆出来,正要向长街对面逃去,身后忽然一只冷箭破空而出。
那人膝盖中了一箭,吃痛地哀嚎一声,手中扇子落地,自己也跌倒在地。
似乎仍是不死心,男人艰难地向街对面爬去。
长街上拖出蜿蜒的一条血迹。
就在这时,一群身穿黑金蟒纹圆领袍丶腰佩长刀的人从客栈内拥出。为首一人手持弓弩,向地上的男子又补了一箭。
男人痛呼一声,终于不动了。
旁侧几人迅速走来,利索卸了男人的肩膀,将他捆了个结实。
“飞廉卫办事,谁敢阻拦!”
男人的哀嚎声回荡在长街上:“草民不过一介琴师,谈些小曲儿赚点铜板,各位大人凭何捉我!天理何在!”
“凭何?你——”
为首那人冷笑一声,刚要说话,馀光瞟见街边围观的民众,向身后人使了个t眼色。
身后飞廉卫齐刷刷长刀出鞘,刀光一闪,众人登时如惊弓之鸟,推搡着四散开来。
片刻之间,街上死寂一片,只剩下二郎和车队众人。
那为首的青年男人见还有人没离开,本能地就要出言呵斥,但目光移到二郎脸上,一脸的怒容瞬间散了。
二郎垂眼看向身旁的雪龙,道:“这儿的事,女郎就不要多管了,赶紧去驿馆吧。”
雪龙蹙起眉头。
她本能地想拒绝,可他眼眸沉沉压着她,神情虽然温和得如同静水,雪龙却莫名看出了一丝警告之意。
思虑片刻,雪龙点点头。
“好。”
......
马车转过街角,车辙声渐渐远去,往驿馆的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一个轻盈的身影跃出车窗。
趁着街巷无人,悄无声息地跃上街边的屋檐,猫着腰往马车来路的方向去了。
雪龙回到方才的岔路口,跳下地面时,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靠近墙角,她悄悄探出半个身子,看清了不远处相对而立的两个人。
二郎的声音悠悠传来:“这是怎么了,长史大白天就出来拿人?”
头儿沉默了片刻,随即一板一眼地开口了:“属下也是没有办法,但大王命令下的急,不敢不从。”
“怎么?”二郎探寻道。
飞廉卫压低了声音:“前天日暮时分,大王从小天然观清修完毕,回宫的路上,途径民间教坊,忽然听到一阵琴音。”
琴音激昂如九天凤鸣,可又暗含悲怆荒芜之意,朝生暮死,超脱物外。
国君从未听过这一曲,怔然间不禁潸然泪下。
琴音出自一位少女乐师。
国君跌跌撞撞走上前去,只见少女面容恬静安然,素白道袍飘摇,宛若神仙。
“那少女告诉大王,这支曲子,是一位年老的琴师教给她的。”
二郎“嗯”了一声:“想必就是今日拿下的这一位了。可是大王既然心悦这支曲子,又怎的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飞廉卫摇了摇头,正色道:“那少女乐师告诉了大王这支曲子的名字......随后,被大王一剑斩杀于琴案前。”
一阵诡异的沉默。
一墙之隔,雪龙亦屏住了呼吸。
半晌,飞廉卫继续开口,
“这支曲子名为‘折荆’,是点春江北的晋国先太子所作,意在动员晋国军队......南下伐蜀。”
飞廉卫低声道,“大王最为痛恨折荆太子,当年太子若是不死,大蜀国祚早就断了,这国君王座哪里能轮到——”
“私自传播禁曲,这老头子是罪有应得。”
二郎打断了他,语气平静,“不过,一个小小的琴师,哪有这么大的胆子——究竟是谁在指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