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拍照
一切以大局为重?
柴炎听完方木的讲述,他安静了一会,忽地笑了。
他是个很少笑的人,笑也大多是让人提心吊胆的讽刺和嘲笑。
“如果我是当时的你。”柴炎神色寡淡,嘴角却勾出了一个很浅的嗤笑,像是某种不以为然,“那这大局不要也罢。”
方木坐在他旁边磕了口瓜子,扫他一眼,说:“你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说得倒是轻巧,可你毕竟不是我,也不是亲身经历过的当事人,怎么能理解当时的局面有多艰难。”
多方势力都在对真相不断打压埋葬,连媒体都被买通了,刻意不作为不报道。
方木又能做什么呢?
公司让他不能发声,不能发怒,不能大吵大闹,什么都不能做。
如果他强行违逆,那么他可能会被冷藏。
他可能会因为损害公司利益而赔付高额违约金。
他可能会前途尽毁,曾经的所有努力全部白费。
虽然一切都只是可能,可人生不是赌注,他赌不起。
别说当时的他,就是现在的他也没有那个能力和勇气去和整个世界抗衡。
洪叔作为当时受到伤害最大的那名男场工,却像个冤大种,除了方木,没人在意他,至今也没能得到一句道歉。
他自从哑了后,便再没有用人单位肯收他。因为过去的时代限制,他本身也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没哑之前就只能靠四处打杂做点苦力活来维持生计,哑了后更是人人嫌弃,妻子离婚,洪叔一个人拉扯着两个不争气的儿子。
大儿子洪子文专科都没念完就结了婚,娶媳妇时的彩礼钱,以及婚后买房买车的钱全靠洪叔砸锅卖铁地补贴。
小儿子洪子武在读初中,马上要中考了,每年的学杂费和各种费用也不少,洪叔为了更近地照顾他,搬到家属楼里给他天天洗衣做饭,像个围着儿子任苦任劳的机器。
方木对洪叔心有愧疚。
他总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也不会变成哑巴,更不会被妻子嫌弃离婚。
所以这么多年,方木每年都会定时给洪叔打很多钱,他帮不了他太多,只能在物质上尽量不让洪叔辛苦。
但方木仅仅只是希望洪叔能过得好,他的大儿子却屡次伸手找他爸要钱,刻入血脉的亲缘关系让洪叔无法狠下心拒绝,方木给洪叔的钱,全都进了他大儿子的口袋。
方木对此恼怒过,也恨铁不成钢过,像柴炎开学那天在家属楼前见到的那样,方木大声地劝说过洪叔。
可最终都无济于事,只能化为深深的无奈。
没有人能够改变另一个人。
哪怕他是方木。
哪怕他面对的只是一个传统贫穷的中年父亲,方木也什么都做不了。
柴炎有些气,语气上也趋近于冰冷:“所以这么恶劣的下毒事件,这么多年你就这样忍下来了?”
他冰封的脸上显出无法遏制的怒容:“你为什么不反抗一下,为什么不把事情闹大,让那帮作恶的毒唯出来给个说法?”
方木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低垂着眸,避开柴炎犀利的目光:“我不是没想过,但这件事情很复杂,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
“你就是个懦夫。”柴炎说。
方木未说完的话被卡在了喉咙里。
他想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但又好像什么都不必说了。
柴炎说话总是这样的一针见血,不留馀地,用最简单的字组成最锋利的刀,然后一刀挑开那些早已深埋在心底的陈年伤口。
方木今天既然能当着柴炎的面把自己和洪叔的过去说出来,他以为自己是早就脱敏了的,所以能在叙述的过程中维持着一个稳定的心理状态。
可直到被柴炎这样锋利地戳开痛点,方木才惊觉哪怕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依然是无法彻底释怀的。
甚至无法释怀一点。
只不过是过去了太久,他以为时间能埋葬一切,能掩盖一切,也能遗忘一切。
他以为自己也能慢慢地忘了。
他连他自己都骗了过去。
他并不是脸皮薄的人,当爱豆粉粉黑黑这么多年,什么骂声没挨过,什么质疑没受过,要是太玻璃心,不如早点退圈去种红薯。
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
他仍然会因为柴炎的一句“懦夫”,刹那间破防。
溃不成军。
像在被羞辱,又像在被一锤打醒。
柴炎伸出手,强硬且不可拒绝地,把方木从自己给自己打造的龟壳中拽了出来。
柴炎:“你根本就没有尝试过,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失败,就算你失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那些作恶的丶推波助澜的丶还有那些试图掩盖真相的帮凶,你觉得他们会好过吗?”
“你他妈能不能现实点?”方木罕见地飙了脏话。
他想一拳打在柴炎脸上,让他闭嘴:“你说得这么热血沸腾的,你是宇宙大侠还是地球正义使者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原地变成奥特曼去打怪兽。”
“怪兽不值得打吗?”柴炎说,“打死都是活该。”
方木怔愣了下。
在他还很小,尚且年幼无知的时候,他确实曾经像许许多多的中二小孩一样,做过英雄白日梦。
他梦见自己能够变成无所不能的奥特曼大侠,永远冲在宇宙前线为人类消灭邪恶和黑暗,然后在功成身退后,接受所有人理所应当的爱慕和崇拜。
大概没有男孩能拒绝这样的英雄美梦。
但美梦终归只是美梦。
梦永远不可能成真,世界上也根本不可能存在什么无所不能的奥特曼大侠。
在真正的现实里,哪怕是最能代表正义的警察,也会有做不到的事。
梦醒即破灭。
越长大,方木越会被残酷的现实啪啪扇醒。
他冷嗤于柴炎的理想主义和异想天开,反唇驳斥:“让你赌上自己的前途,去争取一个对自己没有好处,可有可无的道歉,你敢吗?你乐意吗?”
“我敢,我也乐意。”柴炎几乎是毫不犹豫,“因为这份道歉本来就是我应得的。”
他冷眼瞧着他:“再说如果你真的觉得道歉可有可无,你至于现在破防成这样?”
方木皱眉,下意识反驳:“我哪有破……”
“你敢对天发誓?”柴炎打断他。
方木:“……”
柴炎说:“如果你真的早就不在乎了,那你就该彻底冷心冷血,你就不该一直对洪叔心怀愧疚。”
“事实是你直到现在都没放过自己,你心里的芥蒂从来都没放下过,你以为你能忘了,但你能摸着你的良心说你真的能忘吗,你怕不是到死都释怀不了。”
“……”
“柴二火。”方木垂着头,声音低了下来,甚至能隐隐听见一丝难堪的颤音,“你能不能别说了?”
柴炎见状,唇线几欲开合。
柴炎脸色并不好,像是在气他的逃避,可最后还是放过了方木,没再刺激他。
方木擡起头,勉强扯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我今天是来请你吃樱桃的,又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咱俩心情轻松点。”
柴炎沉着一张脸没应他的话,双手环抱冷漠地靠坐在沙发一侧。
过了会,他出声道:“方木。”
“怎么了?”方木心情平复下来,正在对着烟灰缸剥瓜子。
柴炎看着他,说:“洪叔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根本不用愧疚什么。”
方木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不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洪叔阴差阳错当了这个倒霉鬼,那被毒哑被毁声带的就会是我,星途尽毁的也会是我,我和洪叔其实都是受害者,只是我运气好躲过了一劫而已。”
他这句话倒看得出点清醒,有点出乎柴炎的意料:“那你为什么……”
“匹夫无罪。”方木说,“可怀璧其罪。”
柴炎不容置喙:“这个典故本来就是个讽刺。”
匹夫无罪,璧亦无罪。
那怀璧为何就非得有罪?
人无罪,优秀无罪。
人因优秀而惹上不该有的祸患,又有何罪?
真正有罪的,是害匹夫的人,是制造祸患的人,而不是无辜的受害者。
柴炎不奢求他能看得有多开,但至少不该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给自己徒添心理负担。
因为在柴炎看来,方木除了在事发后忍气吞声不敢反抗外,整件事他没有任何过错。
柴炎说:“你要怪就去怪那些真正有罪的人,怪自己,我只会看不起你。”
方木想翻白眼,不爽道:“你又看不起我什么?”
“看不起你不敢去怨恨罪魁祸首和那些帮凶,只敢在自己身上无能狂怒地自责。”柴炎说。
“什么叫无能狂怒,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难听?”方木不乐意,把瓜子壳丢进烟灰缸,“我当然恨那些真正有罪的人,但如果换成是你,好端端一个健康的人变相因为你的缘故而成了哑巴,差点毁了一生,你能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我为什么要有心理负担?”柴炎认为因果逻辑丝毫不成立,“如果是我,我照顾洪叔只会是因为我心善有怜悯心,而不是出于什么狗屁不通的愧疚。”
方木气笑了,连同把剥下来的瓜子都丢进了垃圾桶:“行,你理智,你冷静,你是非分明,你铁石心肠,行了吧?”
两人今天不知怎的都带上了些火气,谁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用自己的思想说服对方。
刚刚还说不想吵架,和平不过五分钟,又回到了你一炮我一弹的状态。
柴炎嘴巴向来不中听,方木也不会一味顺着他,该反击就会反击。
柴炎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夸我夸得挺好听。”
“……”
洪叔用水果清洗剂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樱桃,用大瓷碗盛起来,再从冰箱冷冻室里舀了几块冰出来,和上水,做成冰镇樱桃,端到客厅茶几上给他俩吃。
方木拈起一颗冰樱桃,指着柴炎说:“洪叔,这我朋友,柴炎,今天麻烦你了,还得多招待一位。”
洪叔摆手,表示不麻烦,他目露和善地望向柴炎。
方木在茶几下踢了柴炎一脚,柴炎没再板着张脸,算是给面子地冲洪叔点点头。
因为刚才吵了架的缘故,方木气得不想跟柴炎搭话,别开眼神自己吃自己的樱桃。
过了不到五秒,他又把面前的那碗樱桃推到了柴炎面前。
“我请你吃,当然该你先吃。”
柴炎一点也没客气,快吃完了也没给方木留几个。
方木真就是来走个过场,主要任务是来看洪叔,顺带请柴炎品尝洪叔家的新鲜果子。
樱桃果肉酸甜可口,冰镇后更添清凉脆爽,当作饭后消遣的水果再美味不过。
等吃完冰樱桃,午休时间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得趁早回到教室。
方木和柴炎离开前,趁洪叔不注意,方木在门口的鞋柜上放了一沓红钞票。
他这动作跟做贼似的,洪叔可能看不见,但靠他最近的柴炎要是还看不见,那无异于和瞎子没差别。
出了家属楼,柴炎和方木并肩走在一块儿。
正午的日光最为灼热,柴炎想挡一下,但擡手的时候又嫌弃这动作过于娇气,他把手放下,淡声道:“几颗樱桃要两千,想不到你竟然有当慈善家的潜力。”
“慈善家还是算了。”方木笑,“我还是喜欢正儿八经地唱歌和做音乐。”
“哎,柴二火。”方木叫他。
柴炎:“干嘛?”
“看我这边。”
柴炎不明所以地朝他看去,方木已不知何时掏出了手机,咔嚓一声——
有风吹过的柏油小路旁,摄像头记录下了那个绿荫和阳光深处的英俊少年。
反应过来的柴炎,脸霎时黑了下来。
方木赶在他发火前主动呈上自己的杰作,他点开相册,把手机递给他看:“放心,没偷拍你丑照,看吧,我拍得多帅。”
柴炎扫了眼,眼神在照片上一顿。
他挪开眼,冷哼了声,勉强放过他。
方木摆弄着相册,对自己即兴的摄影作品很满意。
其实方木本人对摄影一窍不通,这份满意基本全是来自于柴炎这个人给力。
他抓拍的角度很奇葩,镜头是从下到上的,一不小心就能把人拍成死鱼三白眼加肥肉双下巴的黑历史。
不过柴炎这条件,浑身上下没有不标准的,三庭五眼标致得像女娲高分毕设,加上常年运动,他皮肉紧致度没话说,哪看得见什么双下巴之类的赘肉。
随便抓拍什么死亡角度都不在话下,什么镜头都hold住。
方木美滋滋地给自己新建了个相册,相册名叫“火火”,然后把柴炎的照片移进了这个单独的火火相册中。
至于为什么叫火火。
方木当然夹杂了一点自己的私心。
他的小名叫芳芳,芳草的芳,芳芳是大自然界的重叠词。
而火火,火焰的火,火火也是大自然界的重叠词。
bingo,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