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
一个多月前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方木的记忆闸门。
他想起来了。
那个罕有人至的半废弃洗手间,还有那两个躲在隔间里偷尝禁果的男生。
那天方木和柴炎是无意间撞到的窦积严,事出突然又尴尬,为了不打扰人家小情侣之间的好事,他拉着柴炎跑得比兔子都快。
匆忙之下即便方木见到了窦积严那相好,他也没能记住人长啥样,只模糊记住了大致的体型。
——和窦积严一米八的高大个形成鲜明对比,许群中等个头,清薄削瘦。
方木在期中考试再次和许群打照面时,只觉得他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更深的印象。
因为许群并不是能让人一眼就印象深刻的相貌,除了皮肤比较白之外,再无其他过人之处。
但评价一个人光看外貌是很肤浅的,更重要的是才能和性格。许群身为校里一等一的优等生,综合条件甩窦积严十条街。
方木揶揄道:“能让尖子班的学霸看上,你那死对头这回可真是高攀大了。”
柴炎不置可否。
方木拿出手机拍照录像,柴炎瞥见:“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保存珍贵的战场原始影像啊。”方木看热闹看得人都快笑抽了,“以后没事儿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别提有多好笑啊,能承包我一个星期的乐子。”
“你看。”方木指着玻璃窗外窦家父子俩的现况,“窦积严踹他爸的裤.裆,把他爸踹得裤链子都爆开了,里面居然是条红色的内裤,好像咱班主任的皮鞋颜色啊哈哈哈。”
“……”
对面走廊上的互殴战足足持续了十多分钟,学校里的保安才姗姗来迟地费劲把这父子俩分开了。
窦积严和他爸水火不容,两个人皆是一身凌乱,谁也没比谁好过。
他们俩被重新“请”回了校领导办公室,只不过这次校领导办公室里不只有校长,还聚集了年级主任和高皮鞋等一众师长。
办公室里气氛低压到了极点。
二十分钟后,高皮鞋领着窦积严和他爸出来了。
他让窦积严和窦父在走廊的拐角处等着,自己回到了本班教室。
一进教室,他径直走向正在收拾书包的柴炎。
高皮鞋敲了敲桌面:“柴炎,你跟我出来一趟。”
柴炎把书包拉链拉上,没有马上行动,而是擡头道:“去哪,干什么?”
高皮鞋本就因为窦家父子惹的破事而心烦意乱,闻言脸都拉了下来,神色不复往日温和:“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让你出来就出来。”
柴炎:“集训时间马上就到了,葛教练还在操场上等我。”
无理由的迟到是要挨罚的。
有正常脑子的人都不会乐意。
师长的威严在柴炎这儿不管用,他并不会无脑听信老师的每一句话或者每一句命令。
让他破例迟到一次可以,但他需要有一个正当的理由。
无奈之下,高皮鞋说:“那你等我一下。”
高皮鞋走出教室,掏出自己的翻盖手机,拨下一个号码:“喂,小葛,有件事儿我麻烦一下你……”
两分钟后,高皮鞋从教室外进来,对柴炎说:“我跟你们葛教练那边打过招呼了,会耽误你十几二十分钟的时间,你迟到一会儿没事的。”
有高皮鞋这句话作前提,柴炎这才跟着他出了教室。
走廊拐角处立着窦家两父子,气场不合到柴炎老远就闻到了空气里没有消散的火药味。
虽然是父子,但两人压根不想正眼看对方,更不可能经过了一番劝教就立马握手言和。
高皮鞋把柴炎带到他俩面前,说:“人我带到了,你们两位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
柴炎看着面前的窦积严和窦父,大概明白了高皮鞋把他拉过来这一趟是要做什么。
窦积严和许群传纸条作弊时,身为纸条轨迹路线中央的柴炎,是当事人,也是见证人。
柴炎是唯一一个经手了窦积严扔给许群的那张便签纸的人。
因为窦积严投篮球技实在太烂了,扔个小纸团都能扔偏,本来是要丢给他老相好的,硬生生被丢到了柴炎的考试桌面上。
柴炎当时明显地蒙了一下,他不明所以地打开那张橘黄色的便签纸团,看见上面狗爬一样横七竖八的几行字——
【许群,我有点想你了,一会儿考完试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吃顿饭,听说学校外面有家新开的馄饨店特好吃,我打算带你去尝尝。】
【这几天我想了挺多的,我知道我上次不该在那洗手间里强迫你做那事,但我就是控制不住,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我喜欢你,和你谈恋爱我是认真的,你别再生我的气了,我们好好在一起,成不?】
……
柴炎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时看到这张便签纸时是个什么情绪。
但不用回想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情绪。
他没并有给基佬当红娘牵红线,还兼职传话和诉衷肠的癖好。
只会感到做题思路被打断的烦闷。
虽然没有影响到他考试后半场的发挥,但他多少有些想把这破纸团砸回窦积严脑门上。
碍于正在考试进行中,柴炎没有这么做,他把便签纸揉成一团,趁着监考老师不注意,当成垃圾扔出了窗外。
他的座位正好临窗,窗外是遮天蔽日的木棉树,纸团正中一朵木棉花,白花花的棉絮瞬间将便签纸淹没掩盖。
高度近视眼的老高在讲台上看手机,周围的同学都在没人注意到他这小举动。
然而窦积严就没那么幸运了。
窦积严眼见传“情书”失败,只好又撕了张便签纸再写了一张,重新丢向许群的方向。
正是这一不长脑子一样的高调投篮,被正在教室门口巡逻的校长撞了个正着。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传唤班主任,到教导处挨批斗,通知家长,以及拟好了处分通告。
高皮鞋对柴炎说:“我和陈主任刚刚调过当时考场上的监控了,发现窦积严同学总共有过两次传纸条行为,其中第一次被你给捡到了。”
柴炎面上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他说:“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被迫捡到那玩意儿。”
高皮鞋明白他的意思。
柴炎是在自证清白,他是被误捎上的,窦积严和许群之间的破事他没参与,也没兴趣参与。
高皮鞋看了眼周身戾气还未散去的窦父,紧了紧眉心,对柴炎说:“窦积严的爸爸有几句话想问你,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如实回答就行。”
窦父脸上露出不耐烦:“小子,问你几个事儿。”
柴炎看向他。
“我儿……我家这逆子,和那个叫许群的学生是什么关系?”
柴炎看了眼身体刹那间变得僵硬的窦积严,说:“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他们,我和他俩交情不深,他们是什么关系我怎么清楚?”
窦父拧了拧浓眉,脸上不快愈发明显:“那你考试的时候捡到的那张小纸条,上面写的什么?”
在窦父这句话出口之后,柴炎能很清晰地感知到,窦积严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这种目光不是善意也不是恶意,更类似于一种忐忑和不安,甚至……夹杂了一点不明显的祈求。
祈求这两个字和窦积严成天豪横得不行的作风完全相悖。
仿佛某个他很重要的小辫子被柴炎抓到了手里,而他无比希望柴炎能够放过他。
不对,是放过他和许群。
窦积严第一次向柴炎表现出了低头的意向。
柴炎不知道窦积严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另一个男生。
窦父见柴炎好一会儿没说话,以为他是忽视自己,成年男性的自负和自大让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了上来。
窦父大手拍了拍一旁的楼道栏杆,大声道:“喂,问你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柴炎瞥了他一眼,眼中不快明显。
窦父又问了一遍:“我问你我儿子传给许群的那张纸上写的什么?”
面对着咄咄逼人的窦父,柴炎两个字打发了他:“忘了。”
“你……”窦父气笑了,“行啊,年纪轻轻就得了老年痴呆了是吧,这都能忘,你怎么不忘了带你的脑子来上学啊?”
柴炎看着这个喜欢没事找事还到处丢脸发火的窦父,跟看神经病差不多。
不懂得克制情绪,甘愿沦为情绪的奴隶,变得与低等动物别无二致,是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失败。
柴炎都懂的道理,窦父就跟山顶洞人似的,也不知道脑子长全了没有。
也许窦父就算懂了,他那面子胜过天的傲慢和自大也不会容许他承认自己性格里的那些缺陷。
子随父,父传子,这父子俩在臭脾气上倒是继承得很完美。
窦父最终也没有从柴炎口中听到任何有意义的答案。
不管他问什么,柴炎要么答不知道,要么说忘了。
虽然窦父人就杵在他面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柴炎根本没把这位中年“长辈”放在眼里。
窦父恼怒得差点当场把柴炎揍一顿,被高皮鞋警告只要他一动手,就是板上钉钉的寻衅滋事罪,蹲局子逃不了,窦父才没敢把柴炎怎样。
谈话不欢而散。
晚自习放学后,方木因为家里有事,跑得飞快,往常都是他俩一起下课走一段路程后,等看到校宿舍的分岔路口时再分道扬镳,今天变成了只有柴炎一个人走夜路。
柴炎回寝不急,他一个人不紧不慢地穿梭在学校的小道上。
头顶星光微亮,微黄的路灯下,光线里的尘埃与他安然作伴。
“柴炎,你等会儿!”
身后传来洪亮的喊声,打破了夜色里的宁静。
柴炎回头,看到窦积严正背着书包向他跑来。
柴炎本能地蹙起了眉。
几秒钟后,窦积严跑到了他身边,气喘吁吁地呼吸了两口气,说:“我有事儿想和你说。”
“什么事?”
柴炎语调冷淡,第一反应便是窦积严又在哪根筋搭错了。
按他们这两年都势同水火的敌对状态,并不是能够像朋友一样一起走路回寝的关系。
窦积严沉默几秒,说:“今天多谢了。”
柴炎微滞,略带点诧异地看着他。
当同学两年多了,这是柴炎首次从窦积严嘴里听到“谢谢”这种字眼。
“谢我什么?”
窦积严:“谢谢你今儿没把我给卖了。”
“……”
柴炎视线落到他身上,说:“窦积严,有句话,我觉得对于我俩的关系非常适用。”
没等窦积严反应过来,柴炎便道:“如果一个人没有出卖另一个人,并不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不忍心,只是因为出卖的利益还不够高。”
“要是白天你爸当场打给我五百万,你信不信你已经被我卖得连裤衩都不剩了。”
窦积严一口老血差点噎死在喉咙里。
他准备了很久的那些诸如“要不咱俩一笑泯恩仇吧”“我觉得我们也不是不能当回普通同学”之类的话,全被柴炎不留情面地拍死在了他肚子里。
柴炎不是矫情的人,不会听他一大老爷们逼逼赖赖那些废话。
因为他压根就不在乎他和窦积严之间有没有和解的可能,这件事从来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窦积严只能厚着脸皮道:“不管怎样,你至少没当着窦国伟和高皮鞋的面抖出我和许群的事儿,我挺感激你的。”
窦国伟就是窦积严的父亲。
身为儿子,窦积严对窦国伟没一点敬重和爱戴的意思,直呼大名是常态。
窦积严说:“虽然现在早恋很常见,但像我和许群这种男生之间早恋的肯定少之又少,我自己被人议论纷纷无所谓,但我不想让许群也被人天天戳脊梁骨。”
“他是个好学生,人品成绩都很好,我不能在这个高考的关键节眼上拖累他。”
柴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不想拖累他还跟他谈恋爱?”柴炎说,“你蠢我不稀奇,你是觉得许群也跟你一样蠢吗?”
分明就是那个尖子生自愿被他拖累。
某种程度上,他俩也算双向奔赴了。
“我……”窦积严无言以对。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窦积严只能干巴巴地道:“不管怎么样,今天还是谢谢你了。”
考试时他传给许群的那张小纸条,他确信柴炎打开后把上面的内容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些他逐字逐句酝酿了很久,充斥着他丰沛情愫和心意的,光是念一遍都羞耻至极的东西,柴炎肯定什么都看见了。
柴炎明明可以借着今天的事把他掰倒,以报复这些日子以来窦积严给他找的那么多麻烦。
但柴炎没那么做。
也许真的像柴炎所说的那样是因为出卖的利益不够高,又也许是因为柴炎本人心胸宽广,有气度,根本不屑于做告状这种事。
不管什么原因,窦积严都对他心怀谢意。
然而他的一番真心实意的道谢不仅没一点打动到柴炎,还让自己尴尬地下不来台。
柴炎盯着窦积严看了一会儿,除了觉得他可能磕错了药之外,仍然觉得他可能是磕错了药。
柴炎来了句:“你为什么敢做不敢认?”
“我不是不敢认。”窦积严垂下眼,往日那些嚣张跋扈的气焰在此刻全都烟消云散,他说,“我是不能认。”
柴炎很轻地跳了下眉。
窦积严说:“在我很小的时候,窦国伟就和我妈离了婚,离婚原因是酗酒和家暴。”
“他是做小本生意的,经常参加各种饭局和酒局,最开始的时候是一喝酒回家就容易发脾气,他找的借口是脑子不清醒,理智被酒精荼毒了,之后越来越过分,逐渐演变成了哪怕不喝酒,他也跟个定时炸弹一样动不动就对着家人殴打撒气。”
“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我八岁的时候,他在外面跑单子被客户骂了,他就回家把气撒在我们身上,把我和我妈都打进了医院,住了大半个月的院。”
“我妈受不了他,宁可不要我的抚养权也要和他离婚,窦国伟离了之后一个人带着我,发泄对象就从我妈变成了我,在家里,哪怕一件很小的事情,他都能挑我刺骂我,我小时候被他打,长大了就变成了和他对打。”
柴炎愣了下,倒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像天王老子一样的幼稚又暴躁的货色,成长环境是如此的腌臜。
甚至可以说……有点可怜。
柴炎点点头:“看出来了,你是你爸的亲儿子。”
窦积严一梗,这话的潜台词不就是他和窦国伟都有着一脉相承的烂性格吗?
虽然窦积严有自知之明,确实也承认自己性格不佳,很多人都对他有负面评价,但真正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自己的否定,尤其是自己正处于情绪最脆弱的状态下,这感觉还是挺不好受的。
柴炎同情他有个糟糕透顶的父亲,但也认为他们父子俩天作之合天生一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窦积严现在这个性格,估计一半有遗传原因,一半有从小和他爸耳濡目染的影响。
窦积严被他明里暗里的批判弄得说不出话来。
柴炎不想和他在这耗时间,忙碌了一天,他只想早点回去洗澡休息,说道:“你有个很差劲的爸爸,这很令人惋惜,但窦积严,你不是你爹的后传,你不需要,也不应该成为第二个他。”
窦积严身体一僵。
柴炎说:“另外,我不需要你的道谢,你也用不着勉为其难地低下你的头颅。”
“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擡步离开,窦积严面上表情一急,喊道:“柴炎,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柴炎回眸,示意他有屁快放。
窦积严道:“我和许群谈恋爱的事情,除了你没其他人知道,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秘密一直保守下去?”
“窦国伟要是知道我谈了个男朋友,虽然我不怕他,但他肯定会去揍死许群的,他那么好面子的人是不可能接受自己儿子是个同性恋的,他如果知晓,我和许群都会遭殃。”
柴炎看了他两秒,随即转过头,淡漠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窦积严一愣:“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唯一一个知道你们两个的事的人,你忘了那天在食堂后面的公共洗手间里,撞到你俩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吗?”
柴炎说:“我能守得住我的嘴,那是因为我没心情掺和旁人的私事,和我无关的闲事我不会参与。”
“但你怎么管得住别人的嘴,你以为你是无所不能的神吗?”
柴炎的犀利如同一击重雷。
窦积严彻底石化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