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白旗
在以往的任何一届校运会中,柴炎都没有经历过“被碰瓷”这种恶劣又尴尬的事情。
没人敢胆大包天去碰柴炎的瓷,因为柴炎不是个好说话的主,碰瓷敢碰到他头上,必定会被他不依不饶地逮住然后狠狠抽一顿。
什么晦气玩意儿。
但窦积严的威慑力和名声远远不如柴炎。
碰瓷专业户们惹不起柴炎,总惹得起柴炎的队友。
第二棒选手把接力棒递给窦积严后,窦积严立刻冲了出去,卯足了浑身的劲奋力追赶。
不知道他有没有跑出二十米,猝不及防地从跑道另一侧直直冲出来一个男生,男生动作莽撞慌慌张张,把窦积严猛地撞了一下。
准确来说,是那个男生被窦积严撞翻了。
窦积严人高马大,至少一米八五,一身的腱子肉,而那个男生看着瘦瘦小小,跟没长大的小男孩似的,有没有初中毕业都未知,和正在奔跑的窦积严这么一撞,脚底下连刹车没来得及踩,就这么被撞飞了出去。
顺带吐出了一口及时的老血。
老血喷洒在橡胶跑道上,像刚榨出来的西瓜汁,又像刚从锅里捞出来的老番茄酱汁。
男生也没被撞飞多远,柴炎目测也就一两米左右。
但还是把随时候着的医护队吓得心惊肉跳,风风火火地擡着担架赶过去,又风风火火用担架把人擡走。
窦积严被这么一搅和,懵的分不清东南西北,等他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手上还有接力棒没送出去的时候,其馀三组的运动员们已经全部完成比赛了。
接力赛本就是不同队伍之间的百米赛跑,夺的就是这分分秒秒之间,一晃神一愣神就足以拉开几十米的差异。
百米开外,在原地一直干等着窦积严的柴炎:……
他屈指按了按太阳穴,长长叹出一口气。
谁能想到他连棒都没拿到,腿都还没迈出去,比赛就已经结束了。
结果已成定局。
柴炎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只能无言以对。
主席台上广播声响起,根据用时长短一一宣布名次。
因为窦积严代替队伍宣布了中途弃赛的缘故,柴炎所在的队伍没有名次。
拿分比例最高丶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接力赛事,他们不仅没能为班级总分挣到一分,还反拖了后腿。
观众席上得到较高名次的班级几乎是跳起来欢呼雀跃,只有柴炎的班级,全体一片死寂,如同石化了一样。
方木看见柴炎从赛道上离场,猎猎而来的冷寂秋风吹拂起他薄如布条的马甲,背影说不上是落寞还是失望。
他现在肯定不太好受,方木直觉猜测。
柴炎是相当注重集体荣誉感的人,可以不赢,甚至可以输,但输得这么突如其来的戏剧化,一点表现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给他留。
是个人都难以接受。
接力赛并不是一轮就结束了,这只是入门级别的筛选赛,从二十多个班级队里筛选出最终十支名列前茅的队伍,进行下一轮的半决赛以及最后的决赛。
一轮接一轮淘汰下来,才能定下最终的冠军队丶亚军队和季军队,站在主席台上,在全校师生面前捧获奖状。
而他们班入门赛就被刷下来了,直接无缘后续的任何接力赛事。
赛场上不讲情面,事故归事故,输赢归输赢。
输了就是输了,倒霉也得认,没有因为看他们可怜,就让所有人等他们再比一次的道理。
方木本想冲下去宽慰柴炎,想了想又觉得不是时机。
柴炎现在应该正忙着找窦积严算账呢,他得给柴炎一点单独发泄的时间。
不然会憋坏的。
大操场后面的公共厕所里,柴炎脱下马甲,丢在洗手台上,扭开水龙头,接了一捧水就往脸上粗暴地抹。
据有关专家说用冷水洗脸除了能醒瞌睡,还有助于减缓心里的憋屈感,柴炎来试试看有没有用。
结论是那些“有关专家”都很爱骗人。
柴炎快把脸都洗包浆了,他心里火气也没消下来一点,甚至越洗越烦,连面前碍眼的水龙头都开始看不惯起来,想卸下来拆了。
柴炎觉得自己今天不找窦积严打一架,他是没法过去了。
厕所外传来脚步声,柴炎擡头看镜子,窦积严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似乎是看到了柴炎也在里面,他探头进来望了一眼就立马跑了。
“窦积严!”柴炎火速冲出去,逮住他,“你往哪儿跑?”
“我靠,怎么这么倒霉……”屋漏偏逢连夜,窦积严生无可恋地喃喃了一句,整个人都发软了。
他主动认栽,但嘴巴还是在倔强地为自己辩解,“柴炎,你刚才又不是没看到,这事儿不能全怪我,是那小子自己不长眼跑来撞我的,他就是别班派来碰瓷的,故意干扰我们比赛……”
柴炎打断他的嘴硬:“我知道他碰瓷,我长了眼睛看得到。”
窦积严以为自己有了可以安全离开这地儿的希望,灰暗的眼神生出了一点光亮。
窦积严说:“所以你不能把错都推到我身上啊,我弃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看当时那情形,其他班都跑完了,我们班早就输定了……”
柴炎:“早就输定是我造成的吗?”
窦积严一梗,说不出话来。
是他自己造成的。
如果不是他反应能力太慢,搁那跑道上傻站着发愣,也不至于让其他班的选手趁机抢先那么多。
柴炎很想把那碰瓷的傻逼从医务室的担子上揪过来暴揍一顿,但他更想先给面前的窦积严好好上一课。
“窦积严。”柴炎尽力压下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讲道理的人,“你高中学的是足球,练的是体育,你将来有想过从事除了体育以外的其他行业吗?”
窦积严愣了一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出来:“没有。”
“你也知道,我文化课成绩不好,我自己都想象不出来我除了在运动场上,我还能在哪里讨到生活。”
窦积严低下头,声音越来越闷。
在人前承认自己这么多年的失败和无能,说没有一点难堪是不可能的。
但这是窦积严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他没有一丁点翻着课本学习的兴致和动力,显而易见老天爷也没有给他这方面的天赋。
和学习有关的事,他除了吃瘪还是吃瘪。
除了体育,除了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以外,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对什么事情産生兴趣,産生想要从事一辈子的想法。
柴炎悠悠道:“其实你也有其他路可以走,你不是有个叫许群的对象吗,他是文科班的尖子生,将来大概率前途无量,能找到份不错的工作,养你不成问题,你完全可以既不用学习又不用流汗,轻轻松松得到光明的未来。”
窦积严:?
这什么话?
“不是,柴炎。”窦积严面色尴尬,“许群是许群,我是我,我有手有脚怎么可能让他来养我,你能不能别拿许群和我开玩笑?”
“你也知道我是在开玩笑!”柴炎的怒火陡然升起,“你就是想让许群来养你,我估计他都会嫌弃你是个废物。”
“……”窦积严梗着喉咙说:“我知道我还不够好,我也知道我身上有很多很多的缺点,但我真的只想当一个运动员,踢足球也行,扔足球也罢,我只能想到我干这个……”
柴炎看着他,说:“那你觉得你具备成为一个职业运动员的能力吗?”
“或者说。”柴炎换了个更加歹毒的说法,直戳痛点,“你觉得你配吗?”
“一个简单的意外就把你吓得屁滚尿流,比赛还没结束就临阵脱逃,宣布弃权,你的队友都还没放弃你,你就自己先放弃了你自己。”柴炎嘲道,“窦积严,我可真没见过比你更窝囊的玩意儿。”
柴炎字字锥心,不顾窦积严越来越惨白的脸色,仿佛不把窦积严的心扎碎不罢休似的。
他扔出那句极具杀伤力的话:
“你根本配不上许群。”
窦积严霎那间浑身血液倒流,四肢百骸都僵住。
短短几个字,将他的七魂六魄都击垮。
如果说许群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怎么拿捏人心的人,知道如何做能让窦积严被他吃得死死的,让那傻子陷入他的漩涡里不可自拔。
那柴炎就是最懂怎么杀穿人心的人。
窦积严最畏惧什么,最耿耿于怀什么,最不愿面对什么。
柴炎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窦积严的底色是自卑,在学校里耀武扬威不过是他给自己的自卑披的保护色。
仿佛不让自己气势上看起来足一点,窦积严就没法面对那个真实又糟糕的自己。
他不肯承认自己的一无是处和一无所有,只能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虚张声势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证明自己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的,至少他有朋友,有人拥护……还有人喜欢。
但这一切都在关键时刻——人最慌忙无措的时候被打回了原形。
在出现对他不利的突发事件时,他的第一选择永远是放弃
放弃比赛,也放弃自己。
他没有身为一个运动员面对紧急情况应有的应急能力,也没有一颗稳定强大,拥有丰沛自信的内心。
窦积严张了张干涸到起皮的嘴皮,试图在穷途末路之处为自己据理力争。
可他却蓦然发现自己竟然怎么也争不出个像样的东西出来。
不仅不能为自己挽回点尊严,还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可笑。
就像一只打肿脸充胖子,什么都没有却硬要假装自己有的小丑。
“别说了。”窦积严嘴唇发抖,几近恳求。
柴炎却偏要说,不仅要说,还要让这蠢蛋倒干净他脑子里的水。
柴炎一字一句地问:“窦积严,跑完你自己的路,做好你分内的事,这对你来说很困难,很丢人吗?”
“还是说,你觉得即便放弃比赛你也有退路,你那个酗酒家暴的爸是你的退路,你那个弃你而去的妈也是你的退路,所以你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任性,是吧?”
窦积严脸颊肌肉抽颤,被他质问得哑口无言。
柴炎的话全都是对的。
不给窦积严一点找借口辩解的馀地和可能。
和柴炎一样,他也是个没有退路的人。
可他却远做不到柴炎的清醒和努力,甚至连坚持把自己的路跑完都没能做到。
柴炎缓缓低下眼睫,遮住了眸底的阴影。
今天他根本不是因为接力赛中途被捣乱而生气。
老实说,他根本就没有把那个横跨赛道碰瓷的家夥放在心里。
别说他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就算他遇到了,他的第一做法一定是继续视若无睹地跑完自己的路程,大不了事后再去找人算账。
绝不是像窦积严一样直愣愣地呆在原地当傻子。
比赛结果是很重要,但一个校运会而已,还没有重要到让柴炎为此大动肝火的地步。
他气的是自己有一个这样轻易就自暴自弃的猪队友,气的是他的队友身为一个男子汉理应有自己的坚持和骨气,就算输也要堂堂正正地输,不能让任何人看不起。
而窦积严却偏偏选择了最窝囊的方式——举白旗弃赛。
不战先败。
柴炎说:“别忘了你是一个运动员,只要赛场上的倒计时没结束,你就永远没有弃赛的资格。”
窦积严:“但是之前你也让我放弃过……”
柴炎:“一个是关乎你的身体健康,一个是你廉价又可笑的面子,能一样吗?”
“如果你真的想要配得上你梦中的那个人。”柴炎说,“那就拿出你全部的努力和诚意来。”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用尽力而为四个字来降低对自己的标准,就你不配,你只配拼尽全力。”
……
任由窦积严呆滞在原地垂头自省,柴炎兀自一人从洗手间出来。
刚触碰到外头的阳光,便和一直在外等着的方木撞上目光。
刚出完气的柴炎没什么好心情,面上也没什么好脸色,看见方木,他语气不善:“你在这干什么?”
方木挑眉,说:“等你呗,还能干什么。”
“骂完了?”方木说,“气出完了的话,就陪我去个地方。”
不待柴炎答应或拒绝,方木拽起他的手腕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