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太阳未升起,宿舍楼前的广场上弥漫着淡雾,携带着刺鼻的气味。
今天的常遇春并没有早早地到达集合点,而是融入走出宿舍的大部队,手缩在袖子里,戴着口罩,低着头,与旁人等同,唯一的差别,就是腋下夹的书本还有鼻梁上的奇怪眼睛。
“常遇春,你今天怎起得这么晚?”吴浩越从后面快步追上来。
“不晚……”声音有些沙哑,常遇春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不晚吧,你看大家都这个点出来。”
“你平时都挺早的。”吴浩越问道:“昨天晚上怎么也没见你看书?”
“犯困。”常遇春回答道,声音中透露着疲惫。
看着常遇春的样子,吴浩越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返校的头几天确实很困。”
世界仍在沉睡,先于世界醒来的人也不过是浑浑噩噩。
“哦,对了,黄文瑞去哪了?”吴浩越整理着刚刚因为一个哈欠而歪掉的口罩。
常遇春疑惑地问道:“昨天晚自习的时候他还没来吗?”
“没有。”吴浩越补充道:“刘洋和他一趟校车,但刘洋说好像没在校车上见着他。”
常遇春没有说话。
“真好,估计他现在还在被窝里睡觉。”吴浩越又打了个哈欠。
两人到了集合点,常遇春无故地看向东边的天际,太阳仍未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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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了,吴景坤和王智勇找到常遇春,表示有事要谈,三人快速吃完饭,返回教室。
“怎么了?”常遇春走进教室,坐到座位上,时间还早,教室里面没有人。
“黄文瑞没来学校。”王智勇说着,和吴景坤坐到座位上。
“我知道,刘洋跟黄文瑞一辆校车,他说没见到黄文瑞。”常遇春转过身,看向吴景坤和王智勇,吴景坤的语气没了往日的轻快,常遇春听出来了。
王智勇看向吴景坤,此时吴景坤正侧着身子,面朝着教室的前后门,罕见地沉默了起来,王智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恍惚,朝常遇春的方向凑了凑。
“黄文瑞大概率会转学。”王智勇打量着常遇春的表情,那真是疑惑加上了纳闷,“他放假前给教育局打电话,举报高乔和杨庆玲。”王智勇本来想说是因为常遇春才打的电话,但他没有。
常遇春瞪大了眼睛,被镜片放大了的眼睛在视觉上像是要挣脱镜框,“不至于吧,举报了就被迫转学。”
王智勇说道:“黄文瑞说他觉得还牵扯着别的他不知道的事。”
常遇春揉着脸,看了眼吴景坤,又看了眼王智勇,“你俩没开玩笑?”
“没开玩笑。”吴景坤转过身来,少见地严肃起来,“王智勇昨晚给黄文瑞打过电话,这都是黄文瑞在电话里说的。”
常遇春吐出一口气,思绪里一片狼藉。
“我说说我的想法。”王智勇凑了过来,眼睛是盯着前后门,“首先,一个举报电话的影响程度不至于让黄文瑞被迫转学,我的想法和黄文瑞一样,肯定是牵扯了别的事,而这件事一定是……”王智勇斟酌着形容词,“一定是见不得光的,不然黄文瑞不会不知道。”
王智勇的话落在常遇春耳中,在脑海里激起回声,他忘记了呼吸,生怕漏下一个字符。
吴浩越低着头,十指交叉。
“还有,我跟黄文瑞确认过,他是匿名举报,没有透露任何信息。”王智勇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是怎么知道举报的人是黄文瑞的。”
一字一句如落地惊雷,震得常遇春有些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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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续有人进入教室,交谈已经停止了,可常遇春仍然难以从刚才的对话中脱身,盯着桌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久久出神。
早读照常进行,杨庆玲照惯例走到常遇春边上就停了下来,看着把书举到面前一两厘米,却还往前伸着脖子的滑稽模样,只觉得好笑。她吃鱼挑刺似地评价着常遇春的发音,语气像是包裹着刀刃的棉花,看不见,但摸得着。
今天的常遇春有些奇怪,是哪里不一样了?杨庆玲微微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一些的男孩,他比自己高!她明白哪里不一样了,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自己的训话就低下头,而是始终抬着头,看着课本,好像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
低着头时的常遇春看着课本,抬着头时的常遇春也看着课本,杨庆玲是怎么由此推断出常遇春有没有搭理她,这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杨庆玲很不情愿地仰视着常遇春。
“我听着。”常遇春简单地应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语气寻常,他继续读着单词。
“你什么态度?”杨庆玲叉着腰,“这是你跟老师说话的态度!”
常遇春放下了举着书的双手,转过头,俯视着杨庆玲,这时他才发现,她原来比自己矮了快一个脑袋。
杨庆玲对上了常遇春来自高处的目光,“问你话,你什么态度。”
尖锐的声音像是一把剪刀,切断了人们的喉咙,大家都停了下来,看向杨庆玲。
“读你们的,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吗,和你们有关系吗你们就看!”
读书声再次响起,语速慢,声音也小。
“都没吃早饭!”
各色的声音将教室充满。
杨庆玲站到讲台上,与坐在第一排的常遇春仅隔了一张讲桌,她双手撑在讲桌上,与常遇春平视,“你是个学生,但我从你的态度里看不出对老师的尊重。”
常遇春看着杨庆玲,手里的书页变了形,他正要说什么,只觉得后背的衣服一紧。
“如果你连对老师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你就不配做个学生!”杨庆玲用手指着常遇春,食指之间与常遇春的鼻尖只两寸之隔。
“冷静。”王智勇拽着常遇春的衣角,小声劝道:“别冲动。”
常遇春握着书的手更加用力,他低下头,耳朵里尽是自己的呼吸声。
杨庆玲如愿地俯视着常遇春,在讲台上,在退让和忍耐堆成的山峰上,她语重心长地说道:“算你识相,好好想想我跟你说的话吧。”那样的慈祥,那样的温柔。
“冷静,冷静,冷静......”王智勇不停地小声说道:“冷静......”
吴景坤的余光紧紧盯着杨庆玲,手里举着的书,迟迟未翻。
“你啊,好好想想,老师是为了谁?”杨庆玲转身离开,目光慢了一下,划过常遇春身旁。
王智勇松开拽着常遇春衣服的手,常遇春像失了所有力气般,瘫坐在座位上,如若失魂。
下课铃响起,常遇春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慢慢地捋平书上的褶皱。
“没事吧?”吴景坤坐在了黄文瑞的位置上。
“没事。”常遇春的手掌在书页上滑动,可那书页,怎么也捋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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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正午,淡雾仍未散去,天空除了灰白,没有其他的颜色,灰得暮气沉沉,白得半死不活,像是有人把骨灰扬了满天,看得心里直瘆得慌。
常遇春吃完饭,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天灰蒙蒙的......一阵风摆动起常遇春的领子,露出了几道已经淡去了的红色勒痕,他看向了路边的银杏树,风自树下吹来,常遇春并未太在意,继续走路。
......
“黄文瑞说他觉得还牵扯着别的他不知道的事。”
“他们是怎么知道举报的人是黄文瑞的。”
......
“这件事情,你有告诉别人吗?”
“包括同学,家长,老师……都没有告诉吗?”
“你现在和班里的谁比较说得上话?”
“上了年纪了,这脑子比不上你们了,坐你旁边的是黄文瑞吧,这个我记得。”
......
没过三步,常遇春突然停下,呆在了原地,黑发凌乱,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可什么都握不住,但他知道是风,仅此而已。
2024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