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是个动荡的年份。战乱与屠杀,让大批流民涌进了上海。
上海的治安变得更加不堪起来。
租界中,就连巡捕房中尸位素餐的巡捕们①,都开始日夜不休,轮班巡逻。饶是如此,仍旧罪案频繁,抢劫偷盗都成了家常便饭。
有些偷鸡摸狗多年的贼人,在这样的环境中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各自纠集了一批人,结成流匪,做起了大买卖。
这些小股流匪,昼伏夜出,打着劫富济贫的幌子,专干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的目标是那些来沪做生意的商人的临时居所,还有那些主人不常在的豪宅。
好巧不巧的,许家别墅就成了这些人的目标。
之前曾有几伙匪徒盯上了许家别墅,可苦于找不到内应,便放弃了。可这世间总有些狂妄之人,一伙自称繁昌帮的流匪,踩好了点后,便选了个黄道吉日趁夜摸进了许家别墅。
好巧不巧的,那天,正是许鹤送许鸥来上海的日子。
鉴于许鸥的真实身份,许鹤不想太过招摇,便只带了陈、牛两个副官来送许鸥。
由于来的人少,许鹤又不怎么在家吃饭,别墅里的仆人便也没有大肆张扬采买物品。只是按照许鹤的吩咐,备了些许鸥喜欢的零食,又给许鸥的房间换了几件小摆设。
这些小事,并没有引起踩点匪徒的注意。
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繁昌帮药翻了院里的狼狗后,翻墙而入。
此时的许家别墅里静悄悄的。
许鹤下午刚到,便被人邀了出去,直到十点多才回来。
许鹤的酒量不怎么好,每次应酬都会喝醉,喝醉的许鹤通常脾气不会太好,没人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所以,别墅里的每个人,在照料喝醉的许鹤时,都尽量降低着自已的存在感。
许鸥端着醒酒茶走到客厅的时候,许鹤正靠在沙发上,表情痛苦的用食指和中指按太阳穴,陈副官则蹲在一旁给许鹤换拖鞋。
站在一旁的牛副官看到许鸥,忙走过去接过许鸥手里茶水,半跪在沙发旁给许鹤斟茶。牛副官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
许鸥也不好干站着,就走到许鹤身后,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地揉着许鹤的太阳穴。
昏黄色的灯光下,每个人脸上的线条都柔和了下来。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牛副官斟茶的水响和远远传来的雷声,流动在这个看似宁静的夜里。
许鸥把手指插进许鹤的发丝中,不轻不重的按着他头上的穴位。她已经快忘记这些服侍人的手段,是她从哪里学来的了。
滚滚的雷声从远方一步步的压过来,暴雨就在那么一瞬间降临。许鸥仿佛看到了豆大的雨点落下,激起浮在地上尘土,尘土还没等飞起便被后面的雨淹没。
雨用力的敲打着门窗和墙壁,急切的邀请着屋内的人,与它一起共享这上天赐予的盛宴。
潮湿的泥土味缠绕在许鸥的鼻尖,让她回忆起小时候的下雨天。
不知道是多久之前,也是夏天,也是暴雨,她坐在窗前,母亲抱着睡着弟弟,伸手递给她一块麦芽糖;父亲则拿着新买的小雨靴,答应她等雨停了就带她去捉蜗牛。
那些本该在14岁后就彻底忘记的过往,就在这么一瞬间带着泥土的潮湿味被翻出心底。
这段回忆让许鸥觉得,好似又是双大手用力的捏着她的肺子,让她感到缺氧。就在她想打开窗子,去透透气的时候,大厅里的灯猛然爆闪,接着整栋房子都陷入了黑暗。
在最初一瞬间的愣神后,牛副官迅速站起来,挡在许鹤与窗子之间。陈副官在也立刻掏出枪来,对准门口。
许鸥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
她看两个副官的动作,猜是遇到了袭击,也忙抄起沙发旁的一个小摆件横在胸前。
高度紧张中,许鹤却出了声:
“别紧张。要是刺杀的话,灯灭的时候枪就该响了。”
“我上楼去取机枪。”陈副官先松了一口气:“老牛,你保护好先生。”
说完,陈副官就摸黑往楼上跑。走之前还把枪塞到了许鸥手里。
许鸥把枪贴在胸口,努力让自已镇静下来。她会开枪,但她之前的目标都是靶子。
“别紧张。”许鹤站起来,拍了拍许鸥的头说:“小鸥,你去影墙旁边守着,有人进门就开枪。”
“不会误伤自已人吧?”许鸥问道。
“都在家里做了几十年了,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许鹤又转头对牛副官说道:
“牛忍,把你备用的枪给我。你去窗边守着。”
“先生。”牛副官后面的话没说,但那意思就是自已不会离开许鹤左右。
“没事。估计是几个胆大包天的小毛贼。”许鹤说道。
许鹤猜对了一半,确实是贼,可来的不是几个,是十几个。
这么多人,虽是拿着土枪长矛,但一起冲到屋内,也还是让许家人愣住了。
同时愣住的还有繁昌帮。
他们本以为掐断了电,再仗着人多势众,窗门捅破扑进屋内,便可兵不血刃的制服屋内的人。可没想到,刚进门,就挨了冷枪。
黑灯瞎火中,繁昌帮的人不敢动,许鸥他们也不敢动。
因为繁昌山多,繁昌帮里的人自小赞山间行走,腿脚灵便得很,翻窗溜门如履平地一般。虽然许鸥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开了枪,可除了牛副官外,其他两人的枪都放了空。
一时间,两方僵持了下来。
僵持中,灯晃了几下又亮了起来。原来,许家院子里的仆人虽没进屋,却在外修好了电闸。
明晃晃的灯光下,陈副官抬着一挺机枪,站在楼梯之上。
繁昌帮的人虽然悍勇,但也不是傻子。看到机枪,知道惹了事儿,当即就打算仗着人多,先挟持一个人质,再讨价还价。
好巧不巧的,他们选了许鸥。
繁昌帮见许鸥衣着华贵,又是屋内唯一的女人,想来应当是个好筹码。可当他们把刀横在许鸥脖子上,要许鹤把家里的钱财都交出来时,许鹤二话没说,直接命令陈副官开枪。
好在许鸥之前在学校里做过类似练习,陈副官刚一开枪,她就借着匪徒慌乱之际脱了身,躲在了柱子之后。
一通机枪扫射之后,繁昌帮能站着的人就剩四个人了。剩下那几个人,见领头的都被打死了,没死的同伙也躺在地上失去了行动能力,吓得肝胆俱裂,跪在地上束手就擒,叩头不止。
事情到了这时候,本该轮到巡捕房出场了。
可陈副官打电话通知巡捕的时候,才发现繁昌帮的人在进门之前,把电话线也给割断了。
没办法,陈副官只能出去,让院子里的人去报巡捕房。反正繁昌帮的人都被绑着,许鹤和许鸥都有自保的能力,牛副官也是个得力,离开几分钟,看起来并不打紧。
事情就出在陈副官离开的这几分钟里。
一个即将做父亲的匪徒,怕给妻子准备去医院生孩子的钱被巡捕敲诈走,想趁着巡捕还没来逃走。见屋里少了一个人,他立刻撞倒牛副官,向最近的窗子跑去。
好巧不巧的,许鹤就站在他预定的逃跑路线上。
事发突然,许鸥忘了这个匪徒还双臂被反绑在身后,以为他要袭击许鹤。没来得及多想,抬手就对着匪徒的后心来了一枪,直中心脏。匪徒当时就断了气。
这是许鸥第一次开枪杀人。
她看着趴在地上的匪徒,又看了看还冒烟的枪口,愣在了原地,连手里的枪掉到了地上都不知道。
许鸥愣住了,许鹤却没有。
他冷静的吩咐牛副官,处理掉繁昌帮的人。反正对于巡捕而言,只要拿到好处,活的盗匪和死的盗匪,并无区别。
枪声惊醒了许鸥。
她慌神的这会儿,牛副官已经开了两枪。屋子里,繁昌帮能喘气的只剩一个半大孩子。
她忙按住牛副官的枪口,对许鹤说:
“大哥,算了吧,他们也没伤到你。把他们交给巡捕房就好了。”
“交给巡捕房?”许鹤说道:“然后呢?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许家七小姐,是个枪法精准、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我常年在东北,盗匪横行,会打枪又有什么奇怪的。”
“你这个解释,怕是只能糊弄一下小报记者。”
许鸥见许鹤越说越露骨,忙岔开话题道:
“大哥,你看,他还是个孩子。就算他出去胡说,别人也只当他是被吓昏了头。放了他吧。”
被绑着跪于地上的那个孩子,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初生牛犊才不怕虎。你怎么知道今晚死的人里面,有没有他的至爱亲朋。我可不想日日防备他来报仇。”许鹤示意牛副官继续。
许鸥说不动许鹤,就硬拉着牛副官,不让他开枪。
两人拉扯之际,那个孩子不知怎么挣脱了绳索,抓起许鸥之前掉在地上的枪,举枪瞄准许鸥扣动了扳机。
枪响的电光火石间,站在许鸥身前的牛副官用尽全力,把许鸥侧推到地上。
当许鸥趴在地上抬起头时,她看到鲜血从牛副官的脸上流了下来。
还未等她站起来,又是一声枪响。
陈副官站在窗外,一枪打断了那孩子拿枪的手。
“这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全部。”许鸥对周彬说道。
“牛副官……死了么?”周彬觉得两年前戈登路血案,虽是一场可怖的屠杀,但许鸥好歹也是受过训的特工,不至于时隔多年提起还会精神恍惚。她的反常应当是来自牛副官吧。
“没有。”许鸥摇了摇头:“子弹擦着他的脸飞过去的,打瞎了他一只眼睛。”
周彬有些不解。
“是那个孩子。”许鸥解答了周彬的疑惑。
周彬想起来了,巡捕从许家别墅里抬出了十四具尸体。
“那孩子怎么了?”周彬问道。
“死了。”许鸥说道:“我杀了他。”
“那……?”周彬想问,不就是杀个人么,怎么还能吓成这样。
“牛副官比大哥小五岁。”许鸥又说起了牛副官:
“他小时候就很崇拜大哥,跟在他屁股后面做小跟班。长大了,又做了大哥的副官,是大哥最信任的副官之一。大哥把他当亲弟弟一样。”
“如果不是我,他本不会失去一只眼睛。”
“大哥恼那个孩子,也恼我。”
“所以他把那个孩子藏到了地下室。”
“每天白天,他带着我四处应酬玩乐。纸醉金迷,衣香鬓影,让我享受着这世上最奢华的一切。待晚上回到家,他就会带我去地下室。逼着我折磨那个孩子。”
“每次行刑之前,他会给那个孩子打一种药。那个药会使人精神振奋,并能增强神经末梢的敏感性,会百倍的扩大疼痛。哪怕只是用刀尖轻戳一下皮肤,也会让人觉得如刀胆剜心一般。”
“如果我不肯,那药就会用在我身上。”
“那孩子被割掉了舌头,却仍能从嗓间发出痛苦的嘶嚎。那声音就像从地狱里传出来一样。”
“我求大哥给那孩子一个痛快。可他不肯。我知道,他在惩罚我。”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就趁大哥不备,割开了那孩子的喉咙。”
“没有人不许我住戈登路的别墅,是我自已不敢住。我害怕。”
许鸥犹如梦游般,断断续续的讲着。
她回避了这段回忆中最可怕的部分,周彬也不忍去问,只是安慰她,一切都过去了。
但他深知精神折磨的厉害,许鸥怕是此生都摆脱不了许鹤的阴影。
不论许鸥是谁,效忠谁,信仰谁,她都永远不敢背叛许鹤。
注:
①对不起各位巡捕们,知道你们大部分还是努力工作的,只是迫于形势有些事情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以后有机会给你们写个小说,洗白白。不要生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