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疾复发
傅说是简喻白小时候沾染上的噩梦,缠了他很多年。
旧事复发,总会让人害怕。
简喻白呆呆蹲行李箱旁边想得出神,忽然感觉到宽大的手掌揉了揉自己。有点儿晚了,陆沉的声音透着点乏意, “小朋友在想什么”
简喻白还没回神,擡起头呆呆眨了两下眼睛,杂乱的情绪藏在澄明的瞳孔里,让人莫名心软。
陆沉就着放在他头上的手又揉了下,干燥指腹摩擦着额前的皮肤, “小朋友不开心”
简喻白条件反射似的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像在摇头。
简喻白比团在他脚边的猫乖,他小声叫了声, “哥哥。”听到陆沉的回答后,他扑过去抱着陆沉说, “等你回来,我告诉你个秘密。”
*
陆沉离开的前几天,简喻白看上去一直闷闷不乐的,张全全和泰雅换着来逗他,他俩在的时候简喻白还会快乐些,但他俩走了,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就会显得很孤寂无聊。
尤其是最近傅说的电话明显多了。
他从网上,从老师口中得知陆沉的听证会进行得不错。
开始没人想到会有人赶把矛头直指傅家,但陆沉的辩题爆出来,无论是窝里反还是基因工程的变态程度都让人广为关注。
傅说烦躁的时候就很爱联系简喻白。所以他的电话又打进来的时候,简喻白只是机械得接起来,等对面叫“简简”了,他才轻轻应一声。
“简简又在看新闻吗”
简喻白对于傅说检测他手机的事早习以为常了,也轻轻应了声,然后说, “你好像要失败了。”
傅说温润笑了声,疑问似的, “是么”
他这个疑问句似乎不需要简喻白回答,他很快道, “简简,我最近常在想,你是不是记起些什么了”
“不可能啊。”傅说在没开灯的办公室笑得疲惫又鬼魅, “但万一呢。”
“简简,哥哥很喜欢你,但想起一些事情会对简简不好。”傅说道, “哥哥也不喜欢把简简一个人放在别墅里。”
“但有必要的时候,”温润的声线不知何时变得冷冽许多, “哥哥还是会偶尔违背简简的意见。你知道的,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爱到可以破坏你。”
傅说说的每一句话简喻白都在很认真的听,他记性好,那么多年强制记忆锻炼出来的。他只是窝在床头,抱着泛旧的小熊,声音软软没有起伏得说, “好啊。”
他才不怕破坏,在针眼长好又被戳开的那段时间,他早碎成玻璃渣了。
只是他没想到,傅说最先破坏的不是他。
运动会那天,张全全由于感冒一直没好,无奈放弃长跑跑去和简喻白们打羽毛球球了,打着打着人就开始流鼻血,泰雅吓坏了,赶紧送了校医院。
简喻白才跑回教室通知张老师的功夫,再回到校医院就听说人被转院了。
校医务室的人说是血液问题,这里不能提供太详细的数据,得去更大的医院详细检查。
理由听起来充分没错,但听到医院名称的时候,简喻白脑子短暂空白了一下,最坏的结果还没来得及在他脑海里构建,傅说的电话就来了。
他说, “简简,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证明一件事情是需要证据的。”
陆沉的辩论打到现在,其实社会舆论风向已经在一边倒了,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胜利了。
但傅说混迹商场那么多年,他会那么多见不得光的黑暗操作,他比谁都清楚怎么钻法律的漏洞。
但他钻漏洞的方式让人不寒而栗。
“你想销毁证据吗”简喻白捏着手机,把语气尽量显得与平常无异, “销毁谁啊”
傅说敲敲轮椅把手, “你同学已经快到医院了,我想我的医生会好好治疗他。”
“傅说。”傅说言语里的威胁意味太明显了,简喻白轻轻调整了下呼吸,才说, “全全也是白桦林的小孩对吧”
“我也是吧。”简喻白道, “单处理他可不安全。我才是最危险那个不是么”
傅说的手一滞,语调有些明显的慌乱, “简简,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我要不要找个地方藏起来,”简喻白平和地像真的在和傅说商量什么, “然后在听说你处理了证据那天,把另一份证据也销毁了。”
“简简,你别——”
“傅说,我一直很听话不是吗包括言而有信。”
简喻白挂断电话就把手机扔在路边了,他慌忙拦下辆车,实际状态远远没有表现出来那么镇静。
救护车的鸣笛声已经消失很久了,可是全全的血仿佛还沾在他的指尖,他很想剥离开这部分记忆,让自己变得冷静点儿,但那些东西仿佛梦魇萦绕在他脑子里,怎么都绕不开。
他坐在出租车后座,用力掐着腿肉,即便身上已经出了层薄汗,他还在强迫自己镇定点儿……还要去找陆沉呢。
他在要不要陪陆沉去听证会间纠结了很久,但他当时就猜傅说可能会对全全下手,而且张老师那里也有许多关于白桦林的蛛丝马迹,他趁着去全全家喂猫的时间悄悄打听到了一些。
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送到陆沉手上了。
霓虹与车身擦过,天色渐黑,赶在路上的每一秒都像在煎熬。
简喻白知道傅说在找他,所以他只能拼命祈祷傅说可以晚一点找到自己,至少让他能见陆沉一面。
薄汗渗出皮肤,又被晚风吹得发凉。
到达他们统一住宿酒店的时候简喻白才松了口气。
他匆匆付了钱,忙着去找陆沉住的房间。
房间在十六楼,等电梯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傅说会找到他,这点毫无意外。但简喻白希望尽可能晚一些。
他还有秘密没告诉陆沉呢……他想在又一次被关进那个暗无天日的房子前,告诉陆沉,我很小就认识你了,我一直是你的小朋友。
“滴——”电梯门在他眼前打开,他错开出来的人群走进去。
在上楼的间隙,他捏了捏口袋里的东西。
门开后,他匆匆找到1603,轻轻敲了敲门,不敢有太大动静。
但是他敲了好几下,门还是没开。
简喻白绝望得垂着脑袋,抵在门上轻轻蹭了蹭,才注意到门缝里面并没有光——陆沉可能出去了。
他没有手机,也联系不上人。
他知道再晚一点点,傅说就会找到他了,但是他找不到藏身之所了……他能想到的唯一有安全感的地方就是陆沉在的地方,其他地方,空气,人潮……一切都让人陌生且窒息。
走廊上的灯亮足了时间,闪烁两下后,最终熄灭了。
简喻白把自己蜷缩成一小团,蹲在门口。
他发着呆,放空脑袋,试图稀释不安,让自己清醒些。
但是可惜,没过多久,熟悉的声音就打破了这片岌岌可危的宁静。
他看见路灯又亮了,金属质感的轮椅走出阴影,现出一个儒雅清隽的人影,那人脸上带着满是笑意的表情,但眼神经过镜片折射后莫名显得冷冽。
傅说遥遥看着角落里的小小人影,像当初在孤儿院火灾后看到的一样。
看吧,每次小孩儿有意外在他身边的都是自己。他想,世界上除了他,没有人会对简简那么有耐心了。
虽然简简很任性。
“简简,”傅说又一次妥协于这个漂亮脆弱的小孩儿,他像从前一样,在轮椅走到简喻白面前的时候,露出了个温和的笑容,对他说, “哥哥带你回家。”
*
房间死寂,空气里原有的药水味因为主角的消失淡了许多,简喻白进门后就蜷在了靠窗的小角落。
没开窗也没开灯的房间莫名让人觉得窒息,脑子不听使唤的开始重复播放起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样子。
恐惧……绝望……奇怪的是,这次什么都没有。
简喻白更像在……安静等死。
傅说当然不会终结他的生命,但死亡不止有一种方式。
稀薄的光线从破隙口透进来,隐隐一道亮亮的线。
傅说坐在门口,周身比挺西装,光影把他的脸切割出明暗的交界线,亮光洒过他的懒散无意的眼睫和如刻梁骨,最后被一团浓雾打破,他呼出一口烟,声音里夹带着几日未眠的疲惫, “简简,你不要哥哥了”
一直维持的儒雅形象颓丧下来,声线割破宁静,简喻白半张脸埋在臂弯里,随意掀眼后又恢复平静,盯着地板看。
“……”傅说的耐心真的快被耗尽了,他指腹摩挲了下轮椅的金属手柄,缓缓道, “简简担心那个同学”
简喻白把手机都扔了,放下狠话一个人跑了,傅说当然没动那个“证据”。不过现在人找到了,证据也应该销毁了。
简喻白阻止不了他,因为在这所房子里,他会让简喻白很安全,从很小的时候,到未来终老。
他把他藏进来,用装裱精美的金笼子,给他最好的食物和营养,他一直没想明白,简简为什么老想往外跑。
外面坏人那么多,很不安全的。
果然,沉默没有太久,简喻白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脱力一般, “你要销毁证据了吗”
“或许。”傅说微微偏一下头,顺势把手摊开, “简简,你知道的,那个小同学必须要消失。”
“哥哥年轻的时候做错了一些事情,我需要一点修改,来让一切变得更完美。”
“像以前一样吗”透过窗户缝隙的光在暗下去,天将黑,简喻白的眼睫在黑暗里轻轻动了动, “用一把火,或者其他”
简喻白话音才落,傅说的眉头骤然蹙紧。
欲坠的黄昏让室内看上去很黑暗,他们谁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他像是用了几秒来缓解消化,才带笑问道, “简简在说什么是不是有人……”
“不是,”简喻白偏了下头,朝向缝隙处,试图用目光追寻着最后一缕光亮, “我自己记得的。”
天黑定,往事却破开了一条口子。
“他们让我送礼物给你,就是那个下午。”简喻白零零散散的回忆着那段他并不想回忆却一遍一遍被迫重复的噩梦记忆,他像个旁观者,用无关紧要的语气说着故事, “那些小朋友都在惋惜你明天就要离开了,没想到……我看到了你从那场火里走出来,你用纯白的消毒手帕在擦在手上的汽油。”
“九九在你身后敲门,他一直在喊‘大哥哥救救我。’”在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后,简喻白把头转了回来, “九九平时最喜欢你了。她用攒了好久的零花钱,想买颗玫瑰花糖送给你。”
“那是我们这群小孩儿里默认最好的零食,平时都没人买的,可贵了。”
“可惜……九九和她的玫瑰花糖一起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简喻白语调轻乎乎的,每一个字放置在空气里,却像带着尖锐的刺,敏锐地划开那片血淋淋的历史。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还记得”简喻白在傅说的沉默里继续放肆说着, “因为我和你差不多,都是很烂的人。”
“其实你应该让我一起死了的,爸爸妈妈把那些小孩儿都抱出去了,他们把我留下来了……我没人要,我才是最该消失在那场火里的。”
“但是好遗憾啊,你在最后一刻,把你的邪恶和良知都给了我。”
“你把我抱出白桦林的时候,救护车正在运送爸爸妈妈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呢。”简喻白说, “傅说,我怎么对你感恩戴德呀。”
“那些药水注射之前,我其实老做噩梦的,”简喻白不知什么时候,把胳膊捏得死紧,现在有尖锐痛感了才反应过来,但他没松开。
隔着衣服指甲嵌不进皮肉,就算破了皮掐出伤口,也不会有多难受。反正他都习惯了, “后来我就不做噩梦了,因为我开始不睡觉。”
“你不让我从二楼跳下迎接另一个世界,我就只能一遍一遍重复回忆这个世界最后的结局。”简喻白眨了下眼, “反正我应该死在那场火里,以任何一种方式。”
“简简……”简喻白的叙述像锋利薄刃的刀片,每一刀都轻轻细细的割着,伤口很小,却在渗血刺痛。
那场大火是烧死简喻白美好一切的噩梦,当然也是傅说的噩梦——因为简简看到了,并且还记得。
傅说一贯坐得笔直的身姿终于松懈下去,反正没什么可以紧绷的了,他头痛地揉了揉额侧, “我就说怎么那么奇怪,无论我怎么做,简简都那么讨厌我……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啊。”
“不过没关系,”房间里死寂一片,每一个字都像在割裂伪装的皮,慢慢将内里腐烂的皮肉公之于众, “简简,怪洛医生不好,给简简用了不好的药。”
“这次我们用好的。”傅说诱哄一般, “简简就能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