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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慕

翌日课上,温璃本打算下午请假再去医院。

可是好多事本来就不是等人准备好再发生的,计划也同理,她切身体会到了这个令人厌烦的道理。此时,她的牙连同连通神经,蔓延到整个脑袋,她痛到粘在桌子上起不来。

温璃最近的精神状态不行,甚至屡次违反纪律,光睡觉这一个就足以令人发指,在这方面上,已经不是一两个科任老师跑去跟张欣反应了。

有的老师不知情,光恶意揣摩了,都以为她考了个第三从此尾巴翘上天,目中无师了。

姜枫那叛逆病一好,她倒犯起来了。

张欣每次找她谈话,温璃都隐瞒事实,只推给晚上没睡好,别的原因一概不提。

眼看温璃这会儿都大胆到在她的课堂上伏台睡觉了?

仔细一看,不太对劲,不像睡觉,更像为了掩饰痛苦,张欣感觉大事不妙,正要叫停,让学生自习,带她去医务室看看是什么毛病。

“老师。”还没等她开口,姜枫先站起来了,抓住温璃一条手臂将她整个人带了起来:“她不舒服,我送她去医院。”

张欣愣了愣,姜枫那眼神冷得跟知情一样,就迟疑着点了点头,手一挥:“去去,快去。”

温璃被姜枫拖出了走廊,本来这牙疼就够她烦的,被他这么一搅和,心情更躁了。

她猛地一甩,挣脱了姜枫的手,吼他:“你有病啊。”

她说完扭头就往教室走,还要回去上课。

姜枫面色一沉,强行把她拽回来:“你才真有病,痛成这样还不去医院?”

温璃回头恨恨地瞅了他一眼,默默转过了脸去。

“还挺倔。”姜枫呵笑,再没由她性子,抓了人就走:“跟我去医院。”

“我现在不去。”温璃再次挣扎,这回却纹丝不动,好几次尝试都抵不过姜枫那越发用力的控制。

带她走的人任凭她闹,单手拷着她,一路沉默着走到校外,另一只手叫了辆车。

抵达距离学校最近的人民医院,姜枫驾轻就熟到门诊部帮她挂了号。

站在口腔科电梯门前,温璃还想走,姜枫手上力道进一步收紧,将她拉近自己,语气比天气都冻人:“不觉得丢人?”

温璃原地挣扎了两下,妥协了。

“进去吧。”姜枫终于松开手,轻推了一把她的后背,声音松软:“我在外面等你。”

没一会儿,做完初步检查的温璃就出来了,手上拿了个医生开的单子。

“医生说要先拍ct,看牙齿的坏死程度。”温璃乖觉走到姜枫跟前,像个任人驱使的士兵,在等他发号施令。

“那走。”姜枫原本低头看手机,耳边听到温璃的话,立马起身,拽着她下二楼去拍片去了。

拍完ct等出图,影像会直接传到给她接诊的医生那儿,于是俩人又辗转回到了口腔部。

医生指着电脑上显示的牙齿ct图,她疼的那一颗,综合情况说:“你这颗已经坏到牙神经了,准备开牙髓吧。”

温璃站着都如坐针毡,陌生的名词只能在她脑中发挥想象,牙髓?牙齿内部的东西?她懵懂地点头说:“好。”

“来,跟我到对面去。”医生说着,起身引她去了另一间牙科诊室。

开髓期间,温璃左边脸打了麻药,她毫无知觉,干看着仪器在她口腔里钻出一个牙洞,她也不害怕。

差不多半个小时,她才从科室解放。

走完药死牙神经的流程,竟一点都不疼了。

可能麻药的药效还没退,那颗牙就算作妖她也感觉不到了。

由于疼痛的周期太长,牙疼症状一消失,温璃反而无所适从,就像疼痛才是常态,不疼反而成了一种异样。

温璃捂着脸感受了会儿,不禁笑了出来。

医生给她拿了费用单子,跟她说后续会怎样治疗,以及定好下次来看的日期,她又笑不出来了。

温璃拿着张单子出了科室,山大的压力半点没消失,只是从口腔都转向了心脏。

想起医生跟她谈的治疗费用,杂七杂八最少也要4000左右,如果后续想要更好一点的牙冠,价格只会更高。

她站在走廊,铺天盖地地无措,想着现在能给谁打电话借钱呢?

佟笙那边已经问过了,她妈那边是死路一条,音讯全无。她也深知,再问也是徒劳,就不再敲那堵不会为她开的门了。

温璃颓然地落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手里几张单子比山都重,碾得她五脏六腑喘不过气来,而钱的事,就像麻绳一样缠得她的心密不透风。

那种曾有过的丶巨大的无力感再一次撕扯着浸过了她。

这种感觉第一次産生是她父亲死的那一年,她初二。

不到四十的父亲患上罕见的病症,在医院治了半年多,不仅没好转,反而越治越差。放疗丶长时间的吊水丶吸收不了营养,人变得越来越消瘦。

张欢那会儿每天以泪洗面,躲在厕所偷偷哭。

温璃每次敲门,站在门外都能听到她压抑却凌厉的哭声,她每回走出来,脸都是湿的,明显用水洗过,漂亮的眼睛又红又肿,失去了往日明亮的风情。

温与声日渐病重,张欢动了把现在的房子卖了继续跟进治疗的念头。温与声不同意,俩人争执了一番,他爸拍了板,温与声说,他自己的命他说了算,不治了。就拖着一妻一女回家了。

他说,你们只剩那个家,我也只有你们了。

哪天我走了,你们至少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在那间两室一厅里躺了两个月,一开始还生龙活虎,慢慢地,生活逐渐不能自理,只能依赖张欢照顾。

吃饭丶喂水丶擦拭身体,几乎都是她一人操劳。温璃偶尔能给她爸端杯水,问他喝不喝粥,因为他看起来总是没有食欲。

温璃每次写完作业就靠在床边,睁着双清澈的眼,直愣愣地看着他,生命就那样在她那双天真的眼里一点点消逝。

温与声病前,每次接上完散打课的温璃回去,路上,他总夸温璃说,我们小璃是最有潜质的学员。

不管她是不是,他都这么说。

逢年过节,就跟家里亲戚吹嘘自家闺女成绩好,尤其数学,每回都满分。以后高考完了,可选的大学专业宽广着嘞。

张欢见不得她调皮,一跑出去疯玩,忘点回家,回来就得挨打。每次都是她爸拦着不让打,躲在温与声后面像个待宰的小鸡仔,瑟瑟发抖。

“散打课还在上吧?爸这个情况,短时间不能陪你去了。”病重期间,他一阵咳完就骗人:“等爸病好了,再跟你一块去,咱们还像以前那样。”

“嗯。”温璃软软应着,靠在他床边点头,给他捏被角。

温与声就每次在温璃睡着以后,轻轻摸着她头,一遍一遍地说:“我们小璃啊……”

“……个子还没有长开,还没有成长为大姑娘,没上大学,甚至还没能看你上高中,我怎么放心走啊,以后谈对象了,被哪个臭小子欺负了怎么办呢……”

“爸真放心不下你妈妈,和你啊……”

在那三个月后,一个平凡的九月,温与声在病痛中离世。

那是温璃第一次直观又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死亡。

温与声走后的那段时间,温璃常见在他生活过的地方走动。

也正是那些地方,让她爸生前走动丶说话丶生活和躺在棺木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在她脑中不断重叠丶闪过,像一根刺长在里面。

它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说,这叫永别。

同年,张欢不满清河市的工资,跑去外省打零工,扔下她一个人在家。那时候智能机还没有人手一部,温璃除了上学放学,继续学散打,再没有别的事可做。

佟笙偶尔会从外省跑回来和她一块玩,可是一个月的周末太过短暂,填不满那些她需要与人社交的空缺。

那时候在学校,看见户舟的老大哥们欺负一个女生,就多管闲事出了手,谁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那群愣头青不知道她练散打,见她就一人还来插手,上去就要挥拳,被她逐一撂倒,躺地上哭爹喊娘,她也因此一战成名,宁筱站在她身后,从此得到了绝对的庇护。

一个帮派闻着味儿找到她,有意吸纳温璃,她想也没想拒绝了。

宁筱成了她当时唯二的朋友,老大哥们不知死活,私下又找宁筱麻烦,那是她第二次打架。

帮派又死皮赖脸地来当说客,说加入他们,挂名就行。

那是温璃第一次听说挂名这玩意儿,但是条件很吸引人,那就是宁筱不会再受人欺负。那人撮着牙花子解释,你一个人怎么看得住,加入我们,底下的人也会看着。

温璃才痛快答应,而她第三次打架,就被这个狗屁帮派给卷进去了……

温璃干坐着,从想念父亲的思维里又跳到了不负责任的张欢那儿,捎带上了后续没管她的那部分记忆。

可能她独自坐在这里痛不欲生了吧,所以对张欢的怨恨程度又加深了一分。

姜枫中途离开了会儿,回到医院,手里拎了一盒粥和豆浆,神情自然地用手里的东西交换了温璃手上的付款单。

“早饭,吃点吧。”姜枫走过来,身上带着股寒气,话却是暖的。

粥和豆浆也是温热的,放到温璃手上,传来额外的温度,她用近乎本能地声音道:“谢谢。”

“乖乖在这坐着。”姜枫故作严肃,警告她:“我去交费。”

温璃牙不疼了,备受心神折磨的她眼下也不想说话。

“姜枫。”温璃喊住他,嘴里一阵发苦,从口袋里抓出手机递出:“拿我手机去,里面的钱够付。”

姜枫回头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把她手按了回去,语气跟哄小孩似的:“不用,你别乱跑。”

温璃又惊又诧异地瞪着他,眼神传递出一种‘你没必要帮我到这个份儿上’的意思,但接过姜枫带点脾气的视线,她到底没说什么,乖巧地坐直,拆了包装,准备喝粥。

姜枫满意她的配合,拎着自己的包,扭头往交费区走。

温璃低头掀开塑料盖才想起医生的叮嘱,要她过两个小时才能进食,至少也要一个小时……

于是她擡起头,目送姜枫高挑的背影融进人群。

一瞬间,像看到了那个曾经温暖过她无数次的身影。

以前到医院拔牙或看病,她每次都是坐在大厅的这种冰冰凉凉的椅子上,一双无措的眼睛跟着父亲转,看他跑上跑下,为她的病痛连轴转。

她真的,在这极度脆弱的一刻,像不能停泊的船只。

在现世这个茫茫水雾中漫无目的地行驶,中途被暗礁撞了个遍体鳞伤,堵了一胸口的委屈,无处发泄,想要抓取一根精神支柱,想要依赖时,却只想到了死去的人……

她知道这种联想安在姜枫一个活人身上不适合。

可是她,真的,真的太想父亲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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