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狂风席卷着暴雨,海上叠浪层层翻滚,推着大船左右摇晃,李含章一身家常的玉色芙蓉衣裙,外罩着一件石青色缠花鼠毛大氅,发髻利落的挽起发尾间缀着流苏细钿,雨光之中微微摇晃,霎时好看。
李含章撑着油纸伞从甲板上进了屋内,卷起一身湿冷,脸颊湿润带着雨水,羽翼般的睫毛也泛着湿气,身上的衣衫浸湿了大半,忍者透骨的寒气。
张恒丶范东南两人紧跟着进了船内,待几人落座后,李含章用绣帕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端起一旁的热茶捧在手中,氤氲的水汽缓缓升起,遮住了她清冷的眼眸。
昏黄的船舱内,定定坐了片刻,垂着头缓缓拨弄着手腕上的一双如意云纹翡翠镯子,她不开口,张恒与范东南也只得面面相觑,不敢打破船舱内的平静。
又过了片刻,李含章回过身来喟然长叹,伸手轻拂过鬓间秀发上的水珠,碧波流转,缓声开口道:“锦然他们此时应该到了吧,今日这样的风雨,若是没到便在附近的岛屿上展缓时日也不要紧的。”
张恒点了点头,露出几分笑意,“夫人放心就是,小公子他们与我们走的两条航线,按时辰算来,此刻也该在麓山处歇脚,一日后便能出了大清海岸,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咱们也不用再提心吊胆的了。”
范东南也放下手中的茶盏附和道:“是极,南洋那边咱们经营了好些年了,相比在大清的偷偷摸摸,咱们在南洋还自由自在些。”
李含章嘴唇轻扯了两下,露出一个苦笑,“范先生不用为我找些接口,到底是因为含章的事情,让你们拖家带口,远离故土。”
张恒不欲她继续这个话题,饮了一口茶水,方又开口,“夫人,咱们与公子兵分两路,我们这条航线是大清平日走惯的,且如今风大雨急影响了咱们的速度,怕就怕皇上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李含章眼带讥讽,扭过头去瞧着红木桌案,“咱们这船是耗费了多少财力物力,招了多少外国工匠潜心研究了好几年,才能在今日这样极端的天气海上行进,他就算有心抓我们,怕是也不敢出海而来。”
这话即是,大清这几年虽然开放了海上沿岸贸易,与周边小国都有经济来往,可大清却并不愿意去精通钻研这些奇工巧匠,对与船只只能说比之从前先进了不少,可与李含章这只船相比便不足挂齿了。
张恒想到此处也会心地露出一个笑意,“夫人说的有道理,当今圣上心思深沉难辨,定不会为了我们冒险。”
李含章鼻尖有阵阵酸楚,隐在烛火中的眼眸轻轻一笑,他那样绝情薄幸之人,绝不可能为了他处于险境之地。
翩然的烛火中,船舱外却传来阵阵嘈杂喧哗,几人心中一动,起身出了船舱,便见甲板上立着十几随从,打头之人举着火把快速上前,唤道:“夫人,张先生丶范先生。”
凄冷的雨夜下,天空中看不到半颗星子,立在甲板之下,冷风透过半湿的衣衫,寒气仄骨,让李含章嘴唇略有些青白,她目光逡巡着甲板上的众人,眉间蹙起,温和开口,“出了何事?”
那人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火把之下唯有一双眼眸亮若璀璨,他朗声道:“回夫人,远处十里开外有一艏船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属下怕是官府中的人,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夫人与两位先生出来了,还请拿个主意才是!”
李含章乍听这话有一瞬间的恍惚,神色颇为复杂,开口道:“把望远镜拿来。”
身旁有人忙递上一只望远镜,李含章垂眸接过,具在手中通过镜头往不远处望去,只见小小镜头里一只孤船正在风浪之中步步紧逼。
一侧的张恒等人眼中闪过惊诧,“若真是官府中人,今日风大雨急,一旦出海便是九死一生,这些人当真冒险。”
范东南也取了望远镜看了看,并不惧怕,“他们的船只一般,再跟随下去怕是有船尽人翻的风险,咱们不用管,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就是。”
其馀众人也纷纷道是,唯有李含章望着海上层层叠浪,并未出声。
张恒心细如发,自然瞧在眼里,他喉头微微咳嗽一声,众人这才恍然所闻,安静了下来。
“夫人可有其他想法?”
李含章踌躇片刻,还是开口道:“目前还不知道他们身份到底是寻常渔民还是官府的人,就是官府的人,他们虽是来抓我们的,可到底是条人命,若是船尽人翻,咱们还是要竭尽全力丶能救则救才是。”
此言一出,甲板的诸人都静了下来,气氛有片刻的凝滞,毕竟谁人都懂,他们叛逃大清,惹的官府中人竭力追击,若是被抓了回去,都是死罪,众人有心想要辩驳几句,可奈何李含章的身份,唯有涨红了脸,说不出口。
张恒在这凝固的气氛下轻笑出声,他上前几步,声音不大不小,却让甲板之上的众人都听的清清楚楚,“诸位安静下来。”
张恒掌管事宜多年,积威甚重,一语便让诸人静下心来。
抚了一把下颌上的胡须,才安声道:“夫人所说不无道理,咱们虽然一个是贼一个是官,可在这无边无际的海里,自当以人命为重,能救则救,夫人宅心仁厚,便是对着追击我们的人也尚存一丝怜悯,正是有她这片仁心,咱们才愿意舍了故土奋力追随不是?”
众人恍然,安了心思,原先打头之人这时也笑着出声道:“先生说的极是,咱们这些都是粗人,不懂些什么大道理,可也知人命精贵,有夫人吩咐,咱们定照做就是,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十几人闻言心中再无芥蒂,纷纷举起手中的火把,朗声道是。
李含章垂下眼眸,松了一口气,脸上带着温然的笑意。
恰在这时,一道惊雷劈下,照着整个海上恍如白昼,不远处的船上传来阵阵惊呼,众人望过去,恰巧看见的便是船只在大浪之下破碎四散的场景。
甲板上有人惊呼,“呀,船翻了,船翻了。”
李含章举着望远镜瞧去,口里赶紧说道:“不拘是渔民还是官府的人,终究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人命关天,咱们船上有皮筏子,张先生快安排人去救援吧。”
张恒会意,立即带人坐上皮筏子,往沉船方向而去。
片刻之后,便有人被送上了甲板,李含章此时也顾不上什么了,带着几个女眷给落水的几人做心肺复苏,做些后续事宜。
偏在这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悲怆的喊声,“娘娘,娘娘?”
这声音颇为熟悉,李含章一时有些反应不及,扬起脸望了过去,才发现是梁九功浑身湿哒哒的,气息恹恹躺在甲板之上,李含章心中惊异,起身来到他身前蹲下,惊呼出声,“梁公公,你为何会在那船上?”
梁九功泪水来的猝不及防,漆黑的眼眸睁着老大,他半仰在甲板上伸手抓住李含章的袖口,发出骇人的光芒,“娘娘,皇上得知您与公子出海,不顾众人阻拦,非要出海寻您们,奴才等人只得追随,皇上也落了水,您快派人去救他啊。”
李含章一愣,张口欲言,却又好似有什么堵在心梗处,不上不下,让她呼吸困难,心中直道,他便如此放不过她吗?
梁九功却不知李含章的想法,挣扎着起身俯首帖耳,还在哭诉道:“娘娘,皇上放心不下娘娘,在船上还一心想念叨着娘娘与小公子安危,说是只要这次平安回去,他便是放您自由也罢,只要您与公子安稳便足矣,再不逼迫您回宫了...”
梁九功还在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听,李含章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面上似喜含悲,眼眶中不知何时已经饱含泪水,心中明白他终于愿意妥协了,这一次,还是她赌赢了。
嘈杂的环境下,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过往种种一一浮现在眼前,她先是轻笑,笑着笑着便有泪水划过脸颊,想起他那样骄傲的男子,原来也会妥协。
随后便响起众人惊呼,只见李含章从船板上爬了起来,褪下大氅,几步疾驰来到船沿处,弯折着身子如箭矢一般跳进水中,溅起层层水花,任由海水淹没自己的鼻息,脑海中尽是那个男子温润如玉的面容,他冷峭的眉眼,他坚挺的鼻梁,他泛着情意的笑颜,他,终是那个能轻易搏动她心弦的男子,那怕时过势移,那怕伤痕累累。
不知过了多久,她雪白的肌肤冷若十二月的冰雪,手臂滑动间失去了先头的伶俐流畅,显得迟钝滞缓,在船上之人的接连劝慰下,她再一次埋头沉入水里,没有找到他,她怎么肯放弃呢?
在海水的压力下,她吃力的睁着眼睛,忽然,她唇角微微勾起,滑过嫣然的笑意,待揽过那人在怀,实实的肌肤相触碰的感觉,才让她放下心来,抿唇贴在他的唇间,以嘴渡气,两人缓缓往水面上浮去。
待两人上到甲板之上,李含章累的四肢百骸精疲力竭,躺在甲板上,身子抖的厉害,在众人的盈盈呼唤声中挣扎着看向那人,待看见那人吐出几口水来,确定胸廓中有了起伏,她才安心的晕了过去,眼泪不知何时划过脸颊,跌落在甲板之上,淹入了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