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程沅风作为诗社骨干，闲来无事写写新诗，在北京的高校圈里颇有名气。但他最近觉得，写诗已不符合当下潮流，于是又牵头组织话剧社，专门排演新式文明戏。
程沅风亲自操刀一个剧本，名曰《冰城风云录》，讲的是朝鲜义士安重根刺杀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故事。
他既做编剧又当主角，给男主人公安排了一段狱中回忆妻子的戏码，然而，对于大家推选的女演员，他左一个看不上，又一个不满意，最后，同学们无可奈何，纷纷表示爱找谁找谁，只要社长你能相中，找条狗也没意见。
这一来正中下怀，他马不停蹄地跑去找到了商隐。
商隐禁不住他三寸不烂之舌，多少也有点动心，但一想到要扮成女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一个男子，扮成女人……能看吗？”
“雪楼，你平时不照镜子吗？”
“……什么意思？”
“你的容貌，如果身为女子，当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
程沅风抓住机会发动攻势，把商隐捧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夸得他脸红耳热，连连让他闭嘴。
既然社长亲自盛情相邀，商隐就硬着头皮上了。原本因停课不得覆学，在家闷得无聊，这一来有了正事，商隐很是上心。
程沅风每日亲自登门，接商隐排练，每晚换着馆子请吃饭，然后把人护送到家。到了家也不立即分别，站在门口，拉拉扯扯嘀咕半天，直到商隐进了门，方才结束这腻歪的一天。
戏里的义士对妻子情深义重，程沅风把这份情意也带到了戏外的商隐身上。第一次见到扮成女装的商隐，他看痴了，心中情意激荡，借着男主人公与梦中妻子的久别相拥，一把扑过去紧紧抱住商隐，惹得台下起哄：“社长，还没演到那儿呢，你抱早啦！”
“社长找的小娘子好生俊俏啊！”
“原来社长心里早就有人选了，怪不得，啧啧啧！”
更有甚者开始吹口哨，大喊：“亲一个！亲一个！”
商隐被搂得喘不过气，听了这些话，更觉得不自在，挣扎着推开程沅风，羞得满脸通红。
程沅风大大方方松开商隐，微笑着，向台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各位，雪楼是咱们的小兄弟，脸皮薄，大家不要拿他打趣。”冠冕堂皇地收住一丝狡黠的笑意，清清嗓子，“再说了，雪楼能来参演我们的新戏，正说明我们做的事得人心，大家要多多照顾他，不要把人家吓跑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当晚回到宿舍，程沅风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就是商隐扮成女人的样子。
他一遍遍回味这个拥抱——雪楼看着真瘦，抱起来却有点丰润的意思，温热，柔软，纤韧……直到凌晨，他才怀着馀味无穷的遐想睡去，梦境中的旖旎，无需多说。
一日排练结束，两人沿着前门西河沿遛弯，走到一处巷口，见前面人群簇拥，堵住了去路。
人堆里喧哗吵闹，乱哄哄一团，中间高高窜起几股黑烟，他们知道这又是在焚烧日货了，商隐无奈地摇摇头，拉着程沅风打算另觅他路。
两人正要转身离开，人群中有个少年认出了程沅风，高喊：“程学长请留步！”
程沅风并不认识这人，对方却似乎很熟悉他，大步走过来，不由分说拉着他往人堆里挤，走到那堆燃烧的货物前，高声对众人道：“同胞们，现在国家的主权正被日本人蹂/躏，我中华民族的存亡只在旦夕！今时今日，但凡有良心的中国人，就不能再买日本的一针一线！但凡有良心的中国商人，就不能用日本货来赚同胞的钱！今天我们焚烧日本货，占的就是这个理！”
他慷概激昂，义愤填膺，乜斜了一眼人群中几个穿黑布短衫的汉子，目光落在他们中间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身上，深吸口气，接着道：“但大丰洋行的黄老板，他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不仅不配合交出日货，还带打手来威胁我们！我们学生虽然手无寸铁，但我们随时可以为国家血溅街头，死也不做发国难财的汉奸！这位，是汇文大学的程学长……”
那少年把程沅风又往前面推了推：“程学长此前不幸被捕，在监狱里受尽折磨不屈服，堪称我辈楷模！今天，就请程学长为我们做个见证——黄老板，这批货我们烧定了，你们今天打死一个我，明天还有千千万万个我，只要你还跟日本人做生意，有良心的中国人一样砸你的店铺，烧你的货！放马过来吧！”
商隐听得瞪大了眼睛，程沅风与他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那少年的话音刚落，洋行的打手们果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就要去揍他。
那黄老板看来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满脸不屑地讥讽：“一群穷酸书呆子，就会欺负自己人，日本人就在青岛，你们倒是打去啊！”指着那个少年的鼻子，“我看哪天日本人打进了北京城，第一个投降的就是你！”
这几句话把学生们彻底激怒，不等他们动手，学生们就要先动手揍他了。站在少年身旁的一个男生眼尖手快，指着黄老板身上的长衫喊：“这狗汉奸穿的是日本绸子，我们扒了他这张狗皮！”
话还没说完，几个男生便上头扑面地去冲过去，扯黄老板的衣服，吓得黄老板连连后退，几个打手迅速让到前面，把老板护在身后。可学生们遇佛杀佛，直接跟他们交上了手，黄老板人怂嘴不怂，躲在打手背后，扯着嗓子跳脚助威：“打！给我用力地打！狠狠地打！好好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
有他这样火上浇油，双方更打得不可开交，程沅风见势不妙，拉着商隐就要溜，这一来反倒引起了注意，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立刻堵到他们面前，恭敬地说：“程学长请留步！”
一听到“留步”就头疼，程沅风干笑几声：“这位同学，我们还有事，得先走一步。”
身后一群人打得鸡飞狗跳，程沅风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男生却说什么也不让路。正当此时，混乱的人群中不知谁往火里投了什么，身后火堆轰的一声炸响，火焰猛地窜高，炽热的火苗夹杂着玻璃碎片四散飞溅，射入人群。
程沅风来不及思考，在卧倒的那一瞬间，本能地一把抓过商隐，将他结结实实压在了身下。
有人捂着眼睛大喊：“谁他妈往火里扔汽油瓶！”
受到这一波突然的爆炸袭击，大战正酣的双方不得不偃旗息鼓。
程沅风昏了过去，商隐费尽力气从他身下爬出来，一看吓一跳——他后背的衣服几乎被烧光，露出的皮肤血肉模糊，大大小小无数碎玻璃，嵌入皮肉，浸在血里，触目惊心。
幸而救援不久就到，商隐跟着众人，手忙脚乱地把程沅风和其他伤者送往医院。
真是一场无妄之灾！商隐看着缠满绷带的程沅风，后悔当时没直接拉着他走开。凶手最终也没能找到，有人怀疑是混入人群中的日本人，但漫说没有真凭实据，就算真抓住了，恐怕也只能乖乖送到领事馆去，猜来猜去，只能自认倒霉。
自打程沅风住了院，商隐心怀愧疚，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他除了背上的皮肉伤，还有轻微的脑震荡，醒来第一眼看到商隐，他呵呵傻笑，商隐怀疑他被震坏了脑子，问：“你笑什么？”
“还能活着见到你，真好，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倒是你……”
“没有就好，不然我就心疼死，再也救不活了。”
呕，什么肉麻的鬼话，商隐横他一眼：“怎么，现在还不够疼吗？”
程沅风摇摇头：“不疼，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