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薛靖淮正在发楞,听见外边传来女人的呵斥声,片刻之后,傅聿阁蔫头耷脑地进来报告,说太太来了。
荀参谋立即起身告辞,出门时正遇到楚皓珍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他紧忙让到一旁,礼貌地问好。
楚皓珍一扬手中的丝质手帕,哼一声,目不斜视地走向薛靖淮,双手撑着宽大的红木办公桌边沿,俯视他:“我看你往哪儿跑!”
薛靖淮无辜地摊手:“我没要跑啊!”
“那你来库伦为什么不带我?”
“我不是看你跟梁公子游春去了,不忍打扰你们嘛!”
薛靖淮装傻充楞,明明是他事先与梁仞串通一气,让梁仞把楚皓珍约出去,自己再带人悄悄溜走。楚皓珍回到家发现上当,火冒三丈,发誓要追到库伦扒了薛靖淮的皮,但很不巧,老楚督军熬夜搓麻将中风住院,让她耽搁到现在才找上门来。
薛靖淮一看到她就焦头烂额,可又能怎么办?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即使没有夫妻之实,也不能把她轰出去不是?但若让她留下,凭她死缠烂打的工夫,失身给她是早晚的事。
不,我是叶老板的,绝不能向这个女人投降!薛靖淮下意识把头摇得像只出水狗,惹得楚皓珍愠怒道:“你摇什么头?!”
薛靖淮茫然地擡头:“啊?我有吗?”
“别装傻,薛靖淮,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告诉你,这次来啊,我就不打算走了,你也别想再丢下我!”
薛靖淮一脸憨笑:“这说的是哪里话,楚小姐大驾光临,我代表全体西北军官兵表示热烈欢迎!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只是我还有公务在身,先失陪了,晚上再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薛靖淮心虚,边说边戴上军帽,起身绕过书桌就要往外溜,楚皓珍伸手拦住他的去路,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她笑得妩媚,且胸有成竹:“你不能走。”
薛靖淮心里打鼓:“楚……楚小姐还有何见教?”
“我怀孕了。”
薛靖淮一楞,哈哈大笑:“好事啊!梁总长要抱孙子啦!”
这话蔫儿坏,但他忍不住,反正他确信,甭管这孩子是谁的,总之不会是他的。
不料楚皓珍轻轻吐出两个字:“你的。”
薛靖淮的笑僵在脸上:“楚小姐,话可不能乱说,我跟你之间又没有那……那啥,哪来的孩子?不可能!”他说得斩钉截铁,“绝对不可能!”
“薛靖淮,你想赖账?结婚那晚你干的好事,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薛靖淮被她质问得头昏脑胀,有点招架不住,但他是确确实实不记得了。
依稀想起,那天晚上正与老头子讨论西北战局,被突然闯入的楚皓珍拽回了新房。
新房里一片昏沈的猩红,香雾袅袅,烛光朦胧,一股醉人的甜香,刁钻地袭入他的胸腔,像情人深情又蛮横地纠缠于舌尖的唇。
薛靖淮一惊,转身要走,双脚却像灌了铅,迈不动步。
他的意识陷入茫茫混沌之境,楚皓珍的脸,犹如慢慢浮出海面的岛屿,逐渐在他眼前变得清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呼吸带着诡异的甜香,她的睫毛扫在脸上一片麻痒。
接着他后脑勺一阵钝痛,两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次日起床之时,已是日上三竿,薛靖淮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上了睡衣。他努力回想,只是头痛欲裂,并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
想来,就是那个晚上?
“我就这样当爹了?”薛靖淮低声骂自己,“不是说好假成亲的吗,你真他妈是个混蛋!”
薛靖淮越想越气,毫不客气地对着自己的脸左右开弓,边抽边骂自己混账。楚皓珍见他这个反应,心里多少也有点忐忑,连忙抓住他的手,眼泪汪汪地劝:“靖淮,住手!你不要这样,你没有错,你要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我现在就回去把他做掉……”
听他这么说,薛靖淮反倒停了手,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做掉?孩子做错了什么?”
楚皓珍一怔:“呃……这倒没有……”
“楚小姐,你能保证这孩子是我的吗?”
“千真万确,我发誓!”
“那就留下吧。”
薛靖淮心乱如麻,说罢颓然推门出去了。
目送薛靖淮高大落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楚皓珍抿嘴一笑,捏着手帕一角细致地蘸去了眼角的泪水,得意地在办公室里转悠起来。
谢至柔走上钧凉城墙,从望远镜里观察江欲行的营房。
半个月不见,树木的新叶舒展开了,江欲行的军队隐没在一片深绿浅绿中,远望去,宛如一群躲在草丛下无声忙碌的蚂蚁。
谢至柔目光追逐着偶尔在林间草甸上闪现的人影,问身旁负责城防的王竞雄:“江欲行这几日消停了?”
“回督军,之前还天天骂,时不时打几枪放几炮,这几天不知为啥没动静了。”
“没派人出去打探?”
“还没有,卑职这就安排。”
“不急。”谢至柔带着微讽的笑,“你和那个军医,现在什么情况?”
王竞雄干笑道:“督军,卑职和他就是玩,玩挺好。”
“怎么个好法?”谢至柔拿下望远镜,瞥他一眼。
“这个,说出来怕污了督军清听,还是……还是不说了吧。”
“不说也罢。”谢至柔看起来心情不错,举着望远镜东看西看,“玩够了是不是该还给江欲行了?”
王竞雄没想到长官是这个想法,一时语塞:“这……”
谢至柔道:“你也看到了,江欲行赖在这里不走,即使不是全部——至少也有一半是为了那个言璧城。江欲行得不到那小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体恤本督,早一天割爱,本督也早一天眼前清净。”
“督军是想把言璧城还给江欲行,让江欲行退兵?”王竞雄小心翼翼地确认。
谢至柔点头,依旧轻声细语,瞅着就是那么的善解人意:“问题是你舍得吗?”
王竞雄犹豫了,平心而论,这个问题自己无法痛快回答。
要说他这些年东征西战,在窑子里好过得姑娘不少,相公堂子也偶尔光顾,被他压在床上的不论男女,一律是完事儿就抛诸脑后,从不藕断丝连。
但这个言璧城给他的感觉,啧,就是不一样。一是除了肤色外酷似谢督军的相貌,让他在床上大展雄风之际,恍惚间有种以下犯上的满足感。二是……算了,不说了,尽是些床笫间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快乐罢了。
总而言之,现在要让自己交出言璧城,那是一万个不愿意。
王竞雄扭扭捏捏,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就是不给个准话,谢至柔冷笑:“薛宗耀增援的军队已经在路上了,现在不灭了江欲行,到时候你就去打前锋吧!”
谢至柔这个一贯高深莫测的上峰,说的话是越来越听不懂了,王竞雄试探着问:“督军,不是说让江欲行退兵吗,怎么又要灭了他?”
“关心则乱,我们要用好言璧城这张牌。”
“怎么用?”王竞雄灵光乍现,“对了,我们可以拿言璧城做饵,引诱江欲行入城赎人,然后杀了他!”
结果遭到谢至柔无情的嘲笑:“你可以试试,江欲行要是能来,我把督军的位置让给你坐。”
王竞雄弓着腰,抹一把头上的汗:“那督军打算怎么用言璧城?”
谢至柔一开始似乎没听到他的询问,自顾自说道:“让你的人做好准备,一旦江欲行开始攻城,我要速战速决……言璧城?”他轻描淡写,“杀了他。”低头,擡起做工考究的高筒马靴,轻轻跺了下城砖,“尸首挂在这个位置,刚好。”
王竞雄的脊背瞬间凉透了,他惊恐地盯着谢至柔。他的头皮像浇了冰水一样骤然紧缩,若不是戴着军帽,谢至柔就会看到他根根挓挲的头发。
王竞雄张口结舌,眼神涣散在谢至柔脸上,谢至柔的五官竟然渐渐与言璧城重合。
他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言璧城白鱼一般滑润的皮肉,猛然一声枪响,言璧城雪白的心窝上登时绽开一朵血花,四处喷溅的鲜血,洒满了那张年轻的脸。
言璧城似嗔似喜的表情凝固了,只剩一个古怪僵硬的笑容。
“不!!!”王竞雄在心里呐喊。
谢至柔见王竞雄表情异样,不解地问:“怎么了?”
“回督军,卑职请求亲自执行处决命令!”王旅长勉强挺直腰杆,脚跟一碰,行了个庄严的军礼。
“很好。”谢至柔赞许地看着他,“你没有让我失望,去吧,七天之后把他送来。”
王竞雄失魂落魄地走下了城门楼子。
他明白,七天就是谢至柔这个活阎王给言璧城下的大限。他不解,他心痛,这种感觉不啻于让他亲手把心头肉割下来献给长官。
回到家时,言璧城正在房间里埋头把玩一支勃朗宁。
按理说他不应该被允许拥有武器,但他实在是太乖顺,也太有迷惑性了。他在床上提出的要求,犹如精灵在耳边念咒,一只无形的手从耳朵伸进去,精准地攥住了王竞雄的神经,拿捏得他言听计从。
王竞雄在第三天就解除了对他的禁足令,第五天便在他的软磨硬泡下给了他一把勃朗宁——只是没有子弹。
第十天,如果还有第十天的话,他相信自己能从王竞雄手里哄到子弹。
有了枪就有了底气,可以逃跑,也可以反抗,实在反抗不了,还可以自戕。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可不想窝囊地去死。
王竞雄黑着脸进屋,阴云笼罩了整个房间。
“怎么啦?”言璧城头好像头顶上长了眼睛,也不擡地问。
“你的好日子到头啦!”王竞雄在来的路上反覆思量要不要说出真相,但一走进这间屋子,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决定坦白。
“督军要杀我祭旗啦?”言璧城擡头对他粲然一笑,半开玩笑地说。
王竞雄立即露出目不忍视的表情,心里有个声音大声说:“看看,看看!多么机灵的小东西!怎么就没摊上好命!”
言璧城察言观色,知道自己猜得不错,一时如坠冰窖,心凉了半截。
他知道谢至柔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而且,莫不是江欲行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导致谢至柔突然发难?
他不可置信地眨巴眨巴眼睛,神情哀婉地垂下头,楞了半晌,赌气似的将桌上的手枪零件一把扫到地上,伏在桌上大声痛哭起来。
哭得凄婉欲绝,哭得天崩地裂,哭得王旅长肝肠寸断,哭得谢督军兵连祸结。
“你别哭了,璧城。”王竞雄满头大汗,走过来搂着他,轻拍着他的后背哄道,“我的祖宗!”
言璧城抽泣着不能言语,他只恨自己今日水喝得太少,眼泪不太够用。他多想制造出泪水决堤的效果,可实力不允许,于是就埋头干嚎。嚎着嚎着,突然来了灵感——他想起江欲行那个负心人,想象着他在雪地里被人像狗一样追撵的场面,老天爷说给他一枪吧,于是追兵就近了,瞄准江欲行就搂了火——江欲行一个狗啃泥扑倒在雪地里,脑袋开了花。
好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个效果足够催泪了,江欲行像个死狗一样被打趴在地了,怎么也够哭上一阵了吧。
画面定格在此处,言璧城的眼泪终于听从了召唤,哗啦哗啦从眼眶欢快地奔涌而出。
他的眼泪折磨着王竞雄的良心,哭够了,他擡起红肿的双眼问:“哥,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