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川回看陆子余的位置,此时他正好刚刚从一群同学的包围中脱身——一下课他就被周围的同学围了个水泄不通,兴致勃勃地缠着他问这问那,就好像陆子余是头长颈鹿,而周围同学们像发现了新物种,非得上下左右全方位看看他到底哪里像麒麟。
天空岛内设有相当豪华的学生食堂,因而选择自己带便当的学生很少,班里的同学此刻好不容易散了大半吃饭去了,教室里陡然一空。
陆子余心里暗暗庆幸,一般的日本学校在午休时,班里会留不少人,他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边聊天边吃自带的便当,这种环境对于初来乍到的人其实是一种折磨,因为加入哪个小团队或者独自一人吃,都是比较考验人的心理素质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刚才好像被粉丝拥作一团的偶像一样遭受班里同学们热情围困的时候,前排的哀川就在和翔子聊天的间隙中有意无意地瞥视着他,这些瞥视十分自然,就像是一个姿势聊累了的人需要转转脖子,不留痕迹。
这是哀川所固有的一个习惯,她在接触一个新的交际对象之前,总会在暗处安静地观察对方一段时间。
虽然可以认为社交生活中的每个人都带着面具,可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暗中观察时,其表现往往更加真实和随性,老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对于心中没有太大秘密要掩盖的人,观察他们的生活就是了解他们真实面貌最好的方式。
哀川就这样在过去无数的日子里置身暗处,默默咀嚼着每个被观察者呈现出的片面真实,再默默地为对方划上自己评定的危险等级,等到她真正出现在对方视野里,就已经调整好了最合适的姿态。
这样的谨慎,以高中生而言显得过度,以身犯命案的异类而言就唯恐不够,以后她也会无数次庆幸自己的谨慎,因为很多很多的经历让她明白,这世上的意外远比想象的要多,正如野坂昭如在《萤火虫之墓》里说的那样,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在搭话前就已经酝酿好了自己的人设和配套的说辞,于是遭她上前搭话的被观察者们可能会受宠若惊于她的开朗大胆,也可能会感动于她的善解人意,但哀川唯这个表面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高中女孩具备着异类应有的早熟,她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却总像是在出演着一出无比真实的戏剧,演得久了,有时自己都不太分得清,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她对于缸中之脑理论和“世界上其实只存在我自己”这类说法很着迷。
“这个新转来的陆子余,陆君,恐怕不是一般人。”,在悄然的观察中,她对陆子余做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判断。
这倒不是哀川有什么国际歧视,但毫无疑问,他的行为举止有些太游刃有余了。
据他所言他这是第一次出国读书,很多地方都需要大家多多担待,但实际上他日语流利,长相阳光,甚至出现的时机也恰到好处,正是高二重新分班后不久,各个班级还没能结束新一轮磨合的时期,这个时候转校来的人只要操作得当,能够自然而然地融入尚且处于新形成期的班级小团体,这对于日本学生而言是一种相当重要的能力,几乎直接决定了校园生活是否顺利。
他来的时机,是一个精挑细选的时间点。
他是那么地适合成为一个插班生,跟班上的所有人打好交道,可却又自称自己来自另一个国家。就像是一块削好形状的积木,恰到好处地塞进一个结构复杂的积木高塔之中,这份难以察觉的熟练,简直像是经过了某种刻意练习和计划。
不过眼下这位积木同学倒也处境微妙,人群散去后他也没有离开,并且有意无意地看向哀川的方向。
陆子余这边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认真分析,只觉得有点头大,因为他还记得鹿岛老师指派的“被班长哀川带着逛学校”这一任务。
问题是那边的哀川同学在座位上迟迟没有动弹,一副忘了的样子,他也不能主动邀请对方,万一这女孩其实就是口头上对付对付老师,不愿意干这个活儿呢?他心里已经萌生退意,逛学校其实倒也并非一个一定要人陪同的任务对不对?学校又没有狮子老虎,自己逛逛也未尝不可嘛。
可他也不好转身就走,因为假如人家哀川同学现在其实在忙,之后真打算带他逛逛,他不打招呼就走了可就失了礼数,日本人听说很喜欢在背后蛐蛐人,再加上高中生本来就是闲话多的时节,要是搞得他插班后没一个小时就得罪班长,那真各种意义上都太快了,不行,无论是心灵上还是任务上都接受不了!任务里可明确说了跟同学们打好交道!
思来想去,好像只能上了!
但问题是他跟哀川一句话都没说过,根本不知道这位漂亮班长是怎么想的,陆子余心里汗流浃背,手上装模作样转着的笔都快转出虚影了。
现在直接跟人家打招呼说“那我先走了”不但突兀,恐怕还会被觉得是在暗示她赶快执行老师委派的命令……人际交往原来这么难吗?他心里抓狂了,提醒也不行,悄悄走也不行,说一声再走还是不行,在这样的三难境地中耗着,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在微妙的气氛里不断流逝,他只觉得学校真可怕。
哀川这边眼看下课也有十来分钟了,觉得差不多也观察够了,得出了初步的“不简单”结论,而后排座位上那个表情平淡似乎心无外物的男孩,实际上心里有大片狂奔的草泥马过境,它们甩着鼻涕,气势汹涌……但这一切她都不会知道,她起身走过去,微笑着敲敲他的桌子。
“要一起逛逛学校么?陆君?”,女孩的声音终于传来。
陆子余如蒙大赦地抬起头来,像是在铁锅里翻来覆去煸了一顿饭功夫的人终于跳进了一口清泉,虽然皮都熟了,但眼神里仍然全是欣慰和感动,那纯真的眼神,仿佛完全没想过自己刚刚其实是被人故意架起来烤的。
哀川心里又是一动,站住了,在一个呼吸的时间里默默看着他那双女人的眼睛。
连最细微的眼神都好像带着慢动作,像是世界会因为他眼神的流转而变慢,以男人的角度而言,这是一双太过漂亮的眼睛,美得近似于媚,却让人想起浮世绘里的女妖,女妖的眼神是常人无法抗拒的,她只轻轻看你一眼,你的心神就会不由自主被她夺走。
“麻烦你了,哀川同学。”,他笑了笑,借着起身避开了哀川大胆的直视,哀川从他桌边小退了一步,发现对方虽然长着一张清秀的脸,但个子果然还是比自己稍高一些,不是那种小正太的款式。
……
“正好今天没太阳,很适合在外面转转,要是平时的话,这一趟下来出汗多了就很麻烦……啊,到了,”,他们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并行,双双停步在校内宽阔主干道的一侧。陆子余闻声抬头,高大的建筑盖住了他的视线,一瞬间有种眼前一黑的错觉。
面前是一座仿佛俯视着自己的高楼,窗明几净,形制现代而规整,一眼看去像是书店或者医院之类的地方,但门口两侧的长花坛中却矗立着各种铁灰色的体育雕塑,有的身姿跃起如弓,飞身扣篮;有的足下带球,猎豹般俯身过人;还有身姿如旗鱼般挺拔修长的游泳者,翻腾的浪花连接着雕塑主体和地面……世上常见的体育项目都在这些雕塑里见了个遍,活像一场人类体育史的微型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