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惊风回到卧房,打了热水梳洗了一番,换上寝衣吹灭灯,躺在床榻,合上双眼。
自打来了清远镇他就一日未停歇,一方面要去日光寨暗中探案,另一方面需要扮演好过去的角色,去面对梅灵汐。
说一些他并不愿说的话,做一些刺伤她的事。实际上,刺伤她比刺伤自己还难受百倍。
他真的累了。
正昏昏沉沉之际,门被轻轻推开,李惊风猛地睁开眼,快速起身,抬眼看向门外。
此时门口立着一个女子,她身着一袭烟青色罗裙,头上梳着双凌髻,一双杏眼澄澈如天上月。
“哥哥,我睡不着。”梅灵汐笑了笑,轻声道,紧接着她抬起手中的一壶酒晃了晃,“不如我们喝两杯吧。”
李惊风取上外袍,利落套好,二人来到院子中的石凳上。梅灵汐拿出两个酒杯,全部满上。
“这是你自己酿的桃花酿吗?”梅灵汐举起酒杯,温柔笑着,露出可爱的一对梨涡。
李惊风瞥了她一眼,面色微沉,举起面前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梅灵汐见他面色有些不虞,心里微微打鼓,但她面上依旧温柔地笑着。
她自顾自地和他碰杯,又喝了一杯,拖着下巴开口道:“今日我种了好些花。春天的有海棠、夏天的有茉莉、秋天的有木芙蓉、冬天的有白山茶。我希望这个院子一年四季都有花开。”
李惊风淡淡地“嗯”了一声,似是不太在意。
梅灵汐咬了咬唇,继续道:“今日怎的没看见佟姑娘?”
“我们在汐风馆见过了,她给我带了晚膳。”李惊风不去看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梅花枝上。
梅灵汐心中一沉,脸上的笑容微僵,她又倒了一杯酒,正欲抬起,这时面前出现了一只宽大的手掌,压住了她的酒杯。
“三杯了,再喝又要醉了。”
这句话好熟悉,梅灵汐心道,略作思忖,便想到叶见浔也是这么劝她来着。这几日她全身心沉浸在过去,以及哥哥身上,几乎抽不出间隙去想他。
也不知他在日光寨将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李惊风察觉到她目光的飘忽,径直夺走她手里的酒杯,收了起来,“明日你想做什么,让绵绵陪你吧,我还有一批木料单子要处理。”
“绵绵”这样亲昵的称呼,从面前的嘴里吐出来,直刺得她险些落泪。
她挤不出笑容,淡声应道:“好,哥哥你忙你的,再过一日我就该回了。”
李惊风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随后轻轻点头道:“好,明日你和绵绵在镇子里多逛逛。”
她深呼吸一口,垂下眼帘,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后日,我夫君便会来镇子接我回京。”
“你夫君能来,那我就放心了。”李惊风放下酒杯,音调淡淡,不含一丝嫉妒之意。
梅灵汐听出来了,她必须抬眼去看,看看他是否是话语中那般从容冷静。
她微微抬眼,仔细地打量他的眉眼,惊觉他确实如水般平静。
她心中的那一团微小的火苗,被狂风吹得几乎熄灭了。
但她还不能熄灭。
她不甘心。
不知不觉,小小的酒壶里的桃花酿已被李惊风饮完,对他来说这花酒如清水般,颇没滋味。
李惊风收起酒壶和杯子,沉声道:“酒也喝完了,你应该困了,快回去歇息吧。”
梅灵汐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死死咬住红唇,红唇几近出血,但这一点疼痛远不及她心里的。
她起身在小小的院子走了一圈,试图散去心中的疼痛和怒意。夜风微凉,拂起烟青色的裙摆,梅灵汐眸子晶亮如星子。
她转身去了一间小书房。
为了让她好好学习,李惊风从小小的屋子里辟出一个小空间,放置一张桌案,一个书架,给她当书房用的。
偶尔他也会来书房陪着她一同读书写字。
书房依旧是过去的陈设,她扫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定在书架最上层。书架是顶天立地的,她站在凳子上踩够到了最上面的一个木盒子。
打开木盒子,里面是一张纸,平整地铺平。借着一点油灯,她清晰地看见上面书写的诗词。
是那次他教她写字的诗词,“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距今为止,已有七载。纸上已有泛黄的痕迹,但它依旧平整如初。
她的眼睛氤氲起雾,下意识地又咬起唇,随后忽地笑了起来。
她在哥哥心中的地位,定然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即使他有了佟绵。
她如此这般,执拗、疯狂地暗自思忖着。
因为她已找到了证据。
李惊风躺在床上时,悲痛欲绝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他辗转反侧,脑海中都是他们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
一开始他见到她,他十岁,她七岁。他以为她是父亲在外面的野种,对她态度极其恶劣。
后来父亲忽然消失,他在外面和一帮毛头小子鬼混,每次窜回家都是为了弄些吃的。
但她却没走,依然赖在这里,并教训他,嘲笑他,说他比她年长三岁,却分外幼稚,不知柴米油盐贵,不知好好过日子,整日里没个人样。
她说他没个人样,那他偏不。那时年轻气盛,一身使不完的劲,索性跑去码头扛大包、搬货物,累得汗流浃背,只为挣几个银钱。
得了银钱,她吵着要吃酸了吧唧的糖葫芦,他本想一口回绝,可抬眼间,撞进了她那甜得腻人的笑容里,心瞬间就软了下来,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自那以后,为了能让她多展露几次这般甜美的笑颜,他的心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住,越来越贪恋家的温暖,越来越渴望见到她的身影。
他看到好看的花裙子,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她穿上会有多漂亮。
瞧见精致的朱钗首饰,就仿佛已经看到她戴上后那娇俏可人的模样。
听闻哪家学堂好,便毫不犹豫地送她去求学。
他满心想着,别的姑娘有的,他的妹妹一样也不能少,得让她风风光光、开开心心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份纯粹的兄妹情悄然发生了转变呢?
或许是她出落得亭亭玉立,身姿愈发出众;或许是她全然无二心的信赖与温柔;或许是察觉到别的男孩子觊觎她时,怒火中烧,恨不得上前撕碎了他们......
年少的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愫吓了一跳,只能暗自将这份心思小心翼翼地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旁人察觉,遭来耻笑。
在他心中,她是唯一的妹妹,是天上的揽月,是地上的昙花,是这纷繁人世间最最美好的姑娘,无人能及,无可替代。
他也曾做过梦,娶了她,二人住在这个小小的宅子里,安度此生。光是想想都热泪盈眶,汹涌澎拜,睡不着觉。
自打决定要娶她时,他便回到了清远镇,学起了木匠的手艺。他白天学,夜里练,就为了早日出师。
他说要给她攒嫁妆自是不假,他暗自发誓,要多多挣钱,让她风光出嫁。
嫁到他们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