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伫立在这个地方,顾晓梦心中涌起一股恍若隔世之感,旋即自嘲地轻笑。可不就是仿若隔世嘛,这样的事若说出去,任谁恐怕都不会相信。她轻轻抬手,拍了拍自已的脸颊,暗自提醒自已,得打起精神了,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拉开帷幕。
顾晓梦拍打脸颊发出的声响,引起了李宁玉的注意,她那长长呼出一口气的举动,在李宁玉眼中显得颇为突兀和怪异。
步入屋内,只见吴志国早已等候在那里。顾晓梦冷哼一声,径直略过他,在一幅壁画前停住脚步。李宁玉随后跟了过来,轻声说出壁画的名字:“地狱变。”
顾晓梦面带微笑,凝视着壁画,仿佛真的在用心欣赏这件作品:“《地狱变》,这是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书中讲述,大公要求画师绘制一幅《地狱变》,然而画师因想象不出地狱的惨烈景象,迟迟无法下笔。于是大公竟将画师的女儿捆绑在槟榔毛车上,并点燃大火。画师眼睁睁看着女儿遭遇危难,心急如焚地奔向燃烧的槟榔毛车,可最终却停下了脚步。他放弃了营救女儿,而是拾起画笔,最终完成了这幅《地狱变》。”
顾晓梦转过头,目光投向李宁玉:“也正因如此,他才创作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地狱变》。”
李宁玉静静地与她对视了片刻,随后移开了目光。
在前一世,当顾晓梦最初知晓父亲那个名为“地狱变”的计划时,内心是极度难以接受的。就如同她前世对那位画师的评价,世间怎会有如此残忍的父亲。但后来,顾晓梦时常思索,倘若那个计划真的得以实施,或许自已所经历的那些煎熬与痛苦便都不会存在了。若是能够代替玉姐赴死,她心甘情愿。
正因如此,后来的她不再心生怨念,所以这一世才能如此坦然地讲述这个故事。
没过多久,众人便发觉王田香不见了踪影,大门被锁得严严实实,窗户也被铁栅栏封得密不透风,此情此景,竟与那幅壁画如出一辙。顾晓梦站在众人身后,看着吴志国奋力砸着那扇门。
紧接着,王田香走进来,又将门锁上。几个人围坐在长桌旁,顾晓梦终于等到了这场“戏”的序幕拉开。
“诸位,今晚的机密任务,便是破解钱虎翼的命案。这是汪主席的又一份手令,诸位不妨看看。”
“这命案,前面有警察局,后面有宪兵队,实在不行,还有七十六号以及日本人的特务机关,我们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王处长该不会觉得,我们上次碰巧破获了森田大佐的案子,就能够破解所有案件了吧?”
“即便汪主席下达手令,让我们协助调查钱司令的死因,可据我所知,这件事至今都没有确切的调查结论,有人说他是自杀,也有人说是他杀,甚至还有人传言是秋装闹鬼将其杀害,不知王处长为何如此笃定钱司令是死于谋杀?”
“钱司令告诉我的。”王田香笑了几声,回应金生火,“从钱司令尸体的状况来看,他是自已持刀刺入胸口。但钱司令曾经受过枪伤,右臂只要用力弯曲便会疼痛难忍。既然是自杀,又何必让自已承受这般痛苦呢?”
顾晓梦静静听完白小年的话,看着王田香从桌子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刚刚用这把钥匙把门锁上了,所以你们都觉得没有这把钥匙,门就打不开了,是吗?”
“十分钟前,你险些把我们烧死在这里。这里有顶尖的谍报人员、破译天才,还有一流杀手,不也照样打不开这扇门吗?”
顾晓梦听完白小年的话,说道:“王处长,我来帮你吧。”说罢,她轻轻拍了拍手,大门便从外面被打开了。顾晓梦起身,取回钥匙,放在王田香手中,“说到底,王处长无非是想证明,这道门还有另外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两把钥匙,一把是这里的,另一把是西楼的。”
顾晓梦转身回到自已的位置坐下,“我想,王处长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你认为杀害钱司令的凶手就在我们五人之中?”
“没错,顾上尉所言极是。在密码船上,你们都有嫌疑,最后却成功洗脱嫌疑,还抓住了金教授。那么现在,就请各位各自施展所长,洗脱自已的嫌疑,找出凶手。”
“在密码船上,因为森田企图杀害我们,所以我们才有杀他的动机。但钱司令不同,我们几个有什么理由要杀钱司令呢?”白小年接过话茬。
在顾晓梦过往的人生中,遭遇的危险多如牛毛,经历的试探、审讯与怀疑更是不计其数。然而,自始至终,裘庄这段她最想忘却的记忆,却偏偏印象最为深刻,她甚至清晰地记得每个人在何时说了怎样的话。
所以此刻,顾晓梦根本无心去听王田香的种种指责,脑海中全在盘算着如何在今晚这场首轮较量中不落下风。同时,还时不时地将目光投向李宁玉。
“再说说顾上尉,虽说你和李上校都是文职人员,不具备一刀致命的能力。但依照顾上尉的家世背景,完全有能力买凶杀人。而且据我所知,钱司令曾经执意要给顾上尉牵线搭桥,想把你和他的妻弟撮合在一起,结果惹得顾上尉大发雷霆。”
顾晓梦冷笑一声:“王处长,你最好祈祷我出不去,否则,我一旦出去,第一件事就是买凶取你性命。”
王田香低下头,与顾晓梦对视,只见她那张娇美的脸上虽带着笑意,可眸子里的目光却让他不禁心生畏惧。他赶忙错开目光,将话题转向李宁玉。
“李上校自进来后就没怎么说话啊。”
“废话只会损耗人的智力。”
“不愧是李上校,果然是天才。不过呢,天才竟是个女子,据说在你们情报界,对女性向来存在偏见,李上校能够进入机要处,想必是……”金生火大声质问道。
“谁给王处长的权力,金处长,您不清楚,我可知道。”顾晓梦又恢复到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那个人,不就在那儿嘛。”
众人顺着顾晓梦的目光望去,只见正是刚刚拿着另一把钥匙开门进来的日本兵。
“原来堂堂特务机关副机关长,竟也热衷于化妆侦查。”
日本兵摘下帽子,脱掉外衣,露出本来面目。
金生火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上海派遣军日本机关处副机关长,龙川肥原。”
龙川肥原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我与顾小姐似乎从未谋面,不知顾小姐是如何知晓我的?”
顾晓梦微笑着仰起头:“这与钱司令的死有关系吗?”
龙川肥原抿了抿嘴,不再自讨没趣,“我奉命调查钱虎翼被杀一案,是我让王处长请诸位前来的,还请诸位为我答疑解惑。你们与钱虎翼究竟存在何种关系?又是谁杀害了他?”
金生火、白小年和吴志国说完后,李宁玉接过话:“钱司令将我调入司令部,又多次邀我前往裘庄,目的是破译密码,只不过,是破译裘庄里的死人密码。”
李宁玉稍作停顿,缓了口气,“钱虎翼似乎对裘庄宝藏一事深信不疑。”
“那么,不知李上校是否破译成功?”
“我并不认为这宅子里藏有宝藏。而且,即便真有宝藏,如果我破译成功,钱司令也就不会丧命了。”李宁玉偏过头,看了龙川肥原一眼。
“听说当年裘老庄主在上海去世,除了失踪的小儿子,还留下一个不成器的大儿子,守着家财挥霍度日,整日琢磨着老爹留下的宝藏。后来皇军占领杭州,他便扮作什么忠臣烈士,疯疯癫癫地出城去了。”王田香将自已所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
“白秘书,你留意的那个刘中队,他多大年纪?”
“二十四岁。”
“这就吻合了。”
“金处长的意思是,刘中队的身份与钱司令的死亡之谜能对得上,是吗?”顾晓梦没再让李宁玉开口,因为她清楚,在龙川心中,对“老鬼”的怀疑对象始终是李宁玉。所以,她必须去做一些本应由李宁玉做的事,说一些本应由李宁玉说的话,尽可能将龙川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已身上。
“顾小姐请讲。”
顾晓梦看了龙川一眼,说道:“简单来讲,刘中队刘克诚,就是裘庄的幼子,当年藏在天花板里的那个孩子。结合刚刚金处长所说,二十四岁的年龄恰好相符。”
“这个推断恐怕难以成立,白秘书刚刚提到,刘中队的履历是伪造的。”
“龙川大佐您不知情实属正常,但王处长应该明白,为了便于伪装者记忆和执行任务,无论履历虚构程度多高,都会包含一些真实成分,年龄这一要素很难造假,而且无关紧要,绝大多数伪装者都会如实填写。”
“好,那还有其他证据吗?”
“我没有证据,刚刚所说的并非证据,只是推理。唯有他是裘庄小少爷,才能解释得通他与钱司令的关系以及他对钱司令的态度。”
“钱司令肯为了他去打点鸡鸣寺,还费尽心思地想把他和我凑在一起,看似应该是心腹爱将。可偏偏他并未得到更多重用,仅仅担任裘庄的守卫,这不是很不合常理吗?”
“所以,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钱司令会对察觉到刘中队身份异常的白秘书如此恼怒。一旦刘中队的身份被证实,裘庄的宝藏就不再受钱司令掌控,甚至他还可能有性命之忧。”
“既然如此,那钱司令为何还要让吴队长去杀他呢?”
“有两种可能。”顾晓梦还没来得及回应白小年,李宁玉便抢先开口,“其一,小少爷的身份已被他人察觉,钱虎翼为了在日本人面前保住秘密,只能杀人灭口。毕竟与宝藏相比,自已的性命更为重要。其二便是……”
“钱司令已经找到了宝藏,这个小少爷便没了利用价值,为了守住秘密,也为了少分一份利益,只好将他杀害。”顾晓梦微微侧身,面向龙川肥原继续说道,“或许这位裘庄的老管家从未背叛,只是一直在等待裘家真正的主人归来。既然钱虎翼出尔反尔,动了杀心,他们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好了,故事讲完了,龙川大佐还是说正事吧。您身为日本副机关长,为了一个南京政府的司令如此大费周章,这个理由,实在有些牵强。”顾晓梦双手十指交叉相扣,脸上带着笑意。
“不愧是苏杭船王的千金,果然名不虚传。”
“那您可得抓紧时间认识我,毕竟,我们见面的机会恐怕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