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衙以后,高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梳洗更衣。他似乎把被人轻视的原因归结在了自己满面风霜上。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以后,敲门声适时地响起,曹文带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走了进来。
“这位是慈生堂的朱掌柜,他是县城里最好的大夫,原来也曾兼做仵作。”
朱掌柜颤颤巍巍地对高元行了一礼,高元连忙把他扶了起来。寒暄了几句之后,曹文就带着朱掌柜到暂放尸体的牢房验尸。看到县衙里至少还有一个尽责的官吏,高元不禁松了口气。既然他已经来到了安平县做县令,就不能像以前的王县令那样懒惰。於是他唤来了尚未回家的林若光,要他带着自己到公堂看看。
林若光撇了撇嘴,到了公堂门口的时候,他才转过身对高元说:“高县令,事先告诉您一声,这公堂的门可有三四年没打开过了。”
高元不高兴地摆摆手,示意他快点。林若光这才慢吞吞地拿出钥匙,磨蹭了半天终於打开锁头。刚打开门,一股阴冷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腐臭味便扑鼻而来,浓重的灰尘更是呛得高元一直咳嗽,不得不倒退几步,而林若光因为对此心中有数,早已躲得远远的。
高元拿出白麻汗巾沾湿了捂住口鼻才顺利地走进公堂。公堂里破烂阴暗,到处都是蜘蛛网和灰尘,地上的老鼠窜来窜去,蟑螂更是肆无忌惮地横行。公文案卷都长了绿毛,书案上铺着的大红案布也被啃噬得破破烂烂。高元把手轻轻地搭在椅背上,谁知那椅子竟然就这样崩坏,变成了一堆废木块。高元连忙退了出来,吩咐林若光把公堂的门窗都打开后,自己去了大牢。
朱掌柜已经检验完毕,正用一盆清水洗手。高元进去以后掀开了尸体上覆着的白布,壮着胆子看了一眼。这个孩子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翠绿色的绸衫。脖子上的勒痕触目惊心,皮肉甚至都绽开了,血把衣服的领口染成了黑红色。高元打了个寒战,又把白布蒙好,跟着朱掌柜和曹文一起走出了大牢。
“结果怎么样?”
“四个孩子都是被勒死的,凶手用的应该是绸缎丝绫这种比较柔软的东西,不过他力气非常大,有两个孩子的颈骨都被折断了。现在尸体已经变黑发臭,死亡时间不太好估计,但不会少於四天。”
说完,朱掌柜就把详细的验尸格目交给了高元。高元看了一遍没什么问题,要朱掌柜签字画押以后,才小心地收好。他让高艺送朱掌柜离开,留下曹文在书斋里。自从到了安平县,只有曹文对他这个县令表示欢迎,其他人要不就当他不存在,要不就明显地表示轻视。
“曹参军,我初到贵地,有很多事不了解,还希望你能提点一二。”
曹文露出爽朗的微笑,洁白的牙齿在油灯下发出柔和的光亮。
“高县令,您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我在县衙里做事,就是希望能为百姓出一份力。但是原来的王县令怠於政事,连县衙的大门都懒得开,我一直希望可以在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县令手下做事,今天见到您刚刚到任就亲赴现场,真的非常开心。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一定不会有所隐瞒。”
热情洋溢的赞赏令高元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他所做的就只是县令的分内事而已。
“我想知道为什么出了事情,百姓居然首先想到的不是官府,而是林家呢?”
若是小事尚可理解,但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们居然想让林家来主持公道,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哎,实不相瞒,他们所说的林家,就是县里的大户林琦。他是本县的金银市行首,在府中豢养了上百个打手丶无赖,横行乡里。四年前上任的王县令恰好又是个不思政事的浪子,林琦就趁此机会把县里的大小事宜都揽了过来,俨然成了县令。渐渐地,县衙就荒废了,最后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最近林琦突然去世了,他的独生儿子林琰接管了林家,不过这个林琰非常神秘。他十六岁的时候中了秀才,还有一身武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六年前突然闭门不出,就连林府的下人都没见过他。”
“那林琦有没有鱼肉乡里,霸道横行呢?”
“这个嘛,也不太好说。他定了一系列规矩,那些打手丶无赖倒是一丝不苟地遵守。跟生意人收些钱银这种事是免不了的,但数目不会太过分,而且有事的时候找他,他也会帮忙,所以百姓对他没有太大微词。”
高元点了点头,心想这个林琦倒是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比一般的恶霸要聪明许多。不过他已经去世了,林琰有那么神秘,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突然,他感觉饥肠辘辘,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路上的时候高艺劝他吃碗面,可是他以为到了县衙会有人迎接,特地留着肚子准备多吃些,现在真是后悔莫及。
他想冲出去叫上高艺一起吃饭,又不忍心破坏自己刚刚建立的形象,只好一味忍着,结果露出了相当凝重的表情。
“嗯,我明白了。今天到此为止吧,我想你也累了。”
“大人长途跋涉,应该更加劳累,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听到后院的门开合的声音以后,高元才扯着嗓子叫了一声:“高艺!我快饿死了……”说完,随即就瘫在了桌子上。高元个子虽小,胃口却比一般人还大,最无法忍受的就是饥饿。
高艺漠然地走了进来,把一个蒸饼扔到他面前,用命令式的口吻说:“吃吧。”
那个蒸饼是昨晚买的,放在包袱里一整天,被压得只剩拳头大小。高元悲哀地拿起来放在鼻下闻了闻,发现还有股馊味。他一脸嫌恶地把蒸饼扔出门外,结果后背立刻挨了重重的一拳。
“大胆!你居然敢打本县!”
高元捶着桌子大叫,结果高艺根本不理他。
“我在外人面前给你面子,你可别得寸进尺啊!”
“本县要治你的罪!”
“那我就给老夫人写信,说你想她了,希望她过来。”
听到这句话,高元立刻泄了气,一脸赔笑着说:“我开玩笑的。今天我也累了一天,而且又碰上这么棘手的事,不吃点好东西怎么会有力气呢?”
“可是东西还没收拾好呢……”
“吃完饭我帮你收拾啊!”
高元拉着高艺的袖子,谄媚地说。
“不能吃太贵的。”
“知道知道,我又不要去酒楼,随便在小食店吃点就可以了。”
最后耐不住他软磨硬泡,高艺无奈地跟他出了门。跟人打听了一下,找到了一家小店。店里虽然朴素,但干净又整齐。他们要了一碟烤羊肉,两个小菜,又尝了店里的特色美食葱香饼。这葱香饼外皮酥脆,里面混合着葱末的肉馅又香又软,高元吃得不亦乐乎。吃完以后,又买了两张准备当宵夜。
吃饱以后出了门,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在门口乞讨,高元身上没有碎银子了,於是一咬牙把饼给了他。小乞丐连声道谢,把饼装在口袋里以后就飞快地跑了。高元满心疑惑地问高艺:“他不是饿了吗?怎么不直接在这吃掉?”
高艺蔑视地瞟了他一眼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讨到了东西自己不吃,肯定是别的地方有人等着他。”
虽然有些不服气,但高元也只能乖乖承认自己阅历不足。以前为了考取功名,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读书,从没有注意过这些事。现在他信誓旦旦地把案子揽上了身,实际上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根本该不知道从何下手。想到这里,心情就变得郁卒起来。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高艺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鼓励。
回到县衙,两个人一直收拾东西,到了子时才睡。第二天一大早又被高艺拉起来,他们今天要去四个孩子的府上问问详细经过,顺便了解一下安平县的情况。
最先去的是在城中开米铺的刘贺南家。他今年已经四十九岁,死去的刘宝生是他唯一的儿子,今年八岁。刘府就建在他家米铺的后巷,不是很大,但碧瓦朱甍,非常精致。送上名刺以后,很快就有一个四十岁上下身着素服的妇人接待了他们。刘贺南昨天伤心过度病倒了,只好由妻子来接待他们。刘夫人幽娴雅静,落落大方,身着素服仍不失美艳。
一番寒暄之后,高元问起了事情的经过。
“宝生本来在西郊的蒙馆读书,初八那天我们把他送到蒙馆以后,就有人送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宝生被抓走了,要我们第二天晚上子时带着三百两黄金到普济寺,放到观音像下,三天后酉牌时分到东郊紫竹林领人。另外,还不许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如果说了,宝生立刻性命不保。那封信里还有宝生从小带着的长命锁,我们本来将信将疑,但是蒙馆那边派人来说宝生不见了,我们才确定宝生真的被人抓走了。老爷按照他的指示做了,结果到了紫竹林,就……”
刘夫人垂下头,用丝帕按了按眼角。
“那封信可不可以给我们看看?”
“已经烧了。信上说读完就立刻烧掉,宝生在他手上,我们一点都不敢违抗,老爷为了保险就把信烧了。”
那就太可惜了,高元暗暗地叹了口气。如果有了凶手写的信,至少可以让县里的人帮忙认认,这么好的线索就这样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