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琰没有回答。
“你不会想了一整年都没有结果吧?”高元急躁地问道,“没想明白你回来干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伤。”
“你不要转开话题!”
高元生气地大叫,开始变冷的空气吸入肺里,他咳嗽了几声。
“伤口还是包扎一下比较好。”
高元甩开了林琰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大声说:“别碰我!”
“不碰你怎么包扎?”
林琰低声问道,高元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小心翼翼。喜欢上了亘古绝今的大呆子,高元悲哀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他不知道该抱怨自己品味太差还是命不好,总之就是没救了。
“我们可能会死在这,你到底明不明白?难道临死之前我连一句真心话都听不到吗?”高元哽咽着说,“我只想要个结果而已,这样都不行吗?”
林琰仍旧不吭声。
“我发誓,如果你现在不说,我永远都不再见你了。死在这里的话,到了阴曹地府,我一眼都不会看你,一句话都不会跟你说。有幸能够得救的话,你就立刻离开县衙,我今生今世都不会与你再相见。”
“我……”
“你不喜欢我就直说,我不会埋怨你的。”
他抓住了林琰的手,听到对方深吸了一口气。沈默了一会儿,林琰终於开口。
“今年的正元节那天,我在州城见过你一次。”
“刺史府大摆宴席,我们这些小县令都要参加。”
高元吸着鼻子插嘴。每年刺史府都会设宴招待各县县令,酒菜虽好,但是无聊至极。刺史大人在酒宴开始的时候总是“天下兴亡丶匹夫有责”的那几句话,两三杯以后就神志不清,把自己家里的奇珍异宝拿出来展示传阅,听到下属县令赞赏得天花乱坠才罢休。金元县的孙县令喜欢揪着高元抱怨自己的八房妻妾整天闹个不停,然后对着歌姬舞姬流口水。方正县的李县令是个风雅之人,问题是不管说什么都吟成诗句,实在让人晕头转向。高元参加宴席的时候,几乎都是埋头苦干,除了东西很好吃以外毫无乐趣可言。
“你当时跟高缉捕在东街买胭脂,我就在对面的茶肆里。我一看见你,眼里就再也看不到别人。最后我看着你走进刺史府,忽然觉得很害怕。”
“害怕?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
高元贴近林琰,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好像这样就能了解林琰所畏惧的事情一样。
“我害怕我会成为跟我爹一样的人。”林琰垂下头,紧闭双眼,“我爹他,不是坏人,但是他……他喜欢控制别人。所有的人都要听他的,被他掌控。我从小到大,每个时辰该做什么他都规定好了,只要有一点违犯,他就用最严厉的手段来惩罚我。他对我娘也是如此。跟他亲密的人,都生活得很痛苦。”
林琰的父亲生前掌控了整个安平县,高元也想象得出那个人是多么热衷於权力。
“我娘死的时候,我发誓不做跟我爹一样的人。但是我在州城看到你跟高缉捕那么开心地聊天,那么亲密无间,我觉得很难受。既生气,又不安,好像有人在我身体放了虫子,搅得我整个人乱七八糟。”
“但是我跟高艺只有兄弟之情……”
“我知道。”林琰摇摇头,“我知道,就是因为明明知道还会嫉妒才可怕。我一想到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跟我以外的人开心地说话丶玩闹就觉得心烦意乱,我想无时无刻把你放在身边,看着你,听你说话。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我跟我爹是同样的人。我之前一直认为自己跟他不一样,跟他对抗,但那只是因为我没有遇到自己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
高元梦呓般地重覆。
“我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承受那种痛苦。我不想成为跟我爹一样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跟你亲近。”
“你想了一年就得出了这结论?”
高元现在简直可以说是怒火攻心。
“这对我们两个都是最好的选择……”
“不要随便替我做决定!”高元抓着林琰的肩膀尖声说,“什么叫对我们都好?只是对你好而已!我不知道你爹是怎么对你的,也不知道跟你在一起会有多痛苦。我只知道你什么都不说头也不回地离开的时候我有多痛苦,我只知道你为了躲开我让林若光骗我的时候我有多痛苦,我只知道你明明也同样喜欢我却说不要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有多痛苦。这些你都替我想过吗?”
“但是……”
“不要再说但是了,我……已经不想再听这样的话了。”
高元放开了双手,摇摇晃晃走到山洞的另一侧。被拒绝一次就够凄惨的了,没想到时隔一年,又被同一个人拒绝了。头晕耳鸣,站也站不住了。他伸出手想要扶住墙壁,却摸到了一个湿漉漉丶圆溜溜的东西。他眯起眼睛,接着微弱的光亮,看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摸到了什么。
“啊!”高元发出一声尖叫,吓得直跳脚,“骷髅!骷髅!”
林琰站起身,一声不响地脱下外衣盖在骷髅上。虽然没有改变什么,但是眼不见为净,这种时候也只能自己欺骗自己了。
“你的伤……”
“不要跟我说话。”
高元吸着鼻子说,打断了他的话。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自己难逃一死,伤不伤都无所谓了。包扎得再好,过了明天,他也只是一具尸体。挑了个离骷髅尽可能远的地方,高元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化为森森白骨就是他和林琰最后的下场,但即便事实摆在眼前也只好装作没看见。他闭上眼睛,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不知何时坠入了睡眠之中。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和林琰肩并肩走在石子路上。四周雾气茫茫,天空一片灰暗。他不知道现在是早上还是下午,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他和林琰的脚踩在石子上发出的细碎声音。
“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林琰突然抓起了他的手。他们距离很近,但是雾气太重,他看不清林琰的脸。
“要去哪里?”他问。
林琰轻声笑了起来,把他搂在怀里,伏在他耳边轻声说:“离开这个岛,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原来是在做梦,高元不禁有些失望。在现实中,林琰不会抱住他,也不想跟他在一起。
“为什么?”
突然刮起了狂风,潮湿而又冰冷。高元闭上了眼睛,感觉有些胸闷。背后一阵刺痛,他又睁开了眼睛。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站在峭壁之上,身后走过的路都不见了,前方的路通向大海。
“因为我不想成为跟我爹一样的人。”
高元惊讶地擡头,眼前的人跟马荣丰有着同样的面孔,但声音仍是林琰的。
“你是你,你爹是你爹。”
路好像又变窄了,只容得下两人并肩而立。狂风吹散了浓雾,天空仍是暗沈沈的。几只乌鸦在天空盘旋,发出令人不快的叫声。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味道。
“我娘死了。”
“那不是你的错。”
高元闻到了肉体烧焦的味道,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身上着了火。他不觉得痛,也不觉得热,反而一阵阵发冷。他任由火烧着,只是浓烟熏得他的眼睛发疼,不由得留下了眼泪。
“为什么?”他轻声问。
“我跟我爹是一样的人。”
天空雷声大作,雨水倾盆而下,熄灭了高元身上的火。
“你会像我娘一样离开我。”
“我不会。”
一把长刀刺进了高元的身体。他低头凝视着鲜红的血液从自己身体里流淌而出。刀子一寸一寸向上,渐渐地割到了他的喉咙。他就这样看着身体被剖开。
“为什么?”他再次问。
不知是马荣丰还是林琰的男人摇摇头,没有再理会高元。他把长刀拔出,伸出双臂,把高元推了下去。
高元并不觉得害怕,眼前只有灰蒙蒙的一片。后背刺到了尖石,他听到血肉撕裂的声音。好痛,好痛……高元想要大叫,但是他发不出声音。他死了,身体化为碎片沈入海底。海水好冷,好苦。
他想宁静地死去,然后就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了。海水在他眼前凝聚成形,形成了一张巨大的面孔——那是村长的脸。空荡荡的眼睛注视着他,变得越来越大,越靠越近。突然村长张开大嘴,把他吞了下去。
“快醒醒!”
高元终於回到现实,四周都是冷冰冰的石壁。
“开始涨潮了。”
林琰低声说。高元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是浑身无力,头重得像块大石头。背后的伤口被海水浸没,好像火烧一样疼痛。
“已经午时了?”
高元的声音异常嘶哑。他用尽力气扶着石壁站起身,头晕目眩,耳朵里就像蜂巢一样嗡嗡直响。
“你睡了很久,还一直说梦话。”高元没有听清林琰的话,他上前一步,结果脚下一软,倒在了林琰身上。林琰及时出手抱住了他,惊讶地倒吸一口气说:“你身上好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