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大人面无表情地翻看着第一本案卷,沈重的气氛令在场的人连个大气都不敢出。最先被提到的就是银峰县的王县令。并不是什么大事,尚书大人认为他在一件盗窃案中处刑过重,应当减轻刑法并给予教育。
“律法表面上看起来是罚是责,但实质上,它是导人向善的工具。所以你们作为朝廷命官,应当认真调查,谨慎量度,既不可以徇私枉法,又不能办事僵化。朝廷通过科举选拔的,就是能做到这两点的人,否则任何一个识字的都可以去作县令。我希望你们可以把我说的话铭记於心。”
虽然不是严厉的苛责,但六十多岁的王县令还是被吓得浑身发抖。接下来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几乎个个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马上就要轮到自己了,高元紧张得喘气都开始像抽搐。灵玉岛的案子算是搞砸了,捡回一条命已算万幸,赵芳姿的案子又查了这么久都没有线索,这种惨不忍睹的成绩真让人汗颜。
暗暗地祈祷不要叫自己,高元的名字就被点到了。这个时机也太巧了吧?高元吓得身体僵硬地回答:“有!”尚书大人从案卷中擡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又低下头,坐在旁边的刺史大人则忍笑忍到脸都抽筋了。
“灵玉岛一案,你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尚书大人开口问道。
“我……自乱阵脚,被凶手牵着鼻子走。”高元低下了头。被尸体吓得手脚发抖,急於破案而草率地认定村长就是凶手,结果害死了整个岛上的人。如果尚书大人知道他还有心思为了儿女情长之事而无法集中精神思考,恐怕会当场把他革职。
“这是其一。你年纪尚轻,经验尚浅,我不会过多责怪於你。但是,你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保护好自己。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你又有什么能力去治理一个县?你三番两次被凶徒俘获,让朝廷颜面何在?”
“下官明白。”
脸上火辣辣的,就像被人左右开弓打了十个耳光一样。作为一介布衣,他死多少次都不要紧,但是作为县令,被人杀害就是给朝廷丢脸——这个道理虽然明白,但是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现在你手上的案子非常棘手,关於那个女子的下落,你可以叫手下到药铺查问是否有人购买定惊安神或者堕去胎儿的药,也许会有收获。总体来讲你做得不错,不过一定要改掉轻率妄为的性格。”
高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药铺!没错,女子经历此等遭遇,即便没有因此怀上胎儿,也一定会惶惶不可终日,非要定惊安神不可。他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个线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后悔起来,如果又有女子在此间受害,那岂不都是自己的错?尚书大人果然经验丰富,这点他也不得不佩服。
就在他晃神的时候,尚书大人已经批评李县令了。对於上封的意见,自己竟然连回应都忘了。
尚书大人结束质询以后,就在刺史大人的陪伴下离开了花厅。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留下的县令们都长出了一口气。大家没有立即开口讲话,沈默短暂地弥漫在花厅之中。不知是谁说了句今晚还要与尚书大人一起赴宴,叹息声便此起彼伏地蔓延开来。
即便再怎么不愿意,晚上的宴会也必须出席。高元在驿馆里磨蹭到最后一刻才出门,到刺史府门口时碰到了同样在磨蹭的孙县令,两个人不禁相视苦笑。
“哎呀,还是不要迟到的好吧。”孙县令挠了挠脑袋,却好像被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一起进去吧。”高元回答道。
两个人对着看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一起迈出第一步。虽然没有迟到,但宴会在他们两个到达以后就立即开始了,还是让人有点介意。幸好宴会的座位是按照资历排序,高元坐得离尚书大人远远的,不然就算饭菜再美味他也无法下咽。
几杯酒下肚,孙县令又恢覆了常态,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不过今天他似乎对於高元的□更感兴趣,一直追问个不停。
“是寡妇对不对?”在烟花女子丶下人和疯妇都被否定之后,孙县令已经开始眼睛放光了。
“都说了不是!”高元抱住了脑袋。
“我说啊,想把女人娶进门,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快让她怀个小孩。只要有了身孕啊,你爹娘就算再不满意也不会阻挠了。哪怕是烟花女子,至少也能娶进门做个小妾。”
如果能那么简单就好了,高元不由得叹了口气。不管两个人都过多少次肌肤之亲,都不可能会有后代。虽然对於这点心里很清楚,脑袋里却还是浮现出了林琰身穿青质连裳头戴金银钿钗,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我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虽然恐怖得可以和见鬼相媲美,但如果真的发生了,自己也一定会满心欢喜吧。
“何必愁成这样?”孙县令打着酒嗝搭上了高元的肩膀,“你这么年轻,想要孩子还能难倒你?如果是王县令的话就难喽!”
高元苦笑一下,不由得瞥了王县令一眼。可怜的王县令坐在尚书大人身旁,全身上下都微微颤抖,以致装得满满的酒杯端到嘴边就已经撒了大半。暗暗同情着王县令,高元对自己身后多了一个人这件事还浑然不知。
“高县令,尚书大人请您过去。”
一个低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高元猛地转过头去,发现对方是个从未见过的男人。他身材高瘦,穿着侍卫服饰,腰间别着一把长剑。站起身才发现,对方有着跟尚书大人微妙相似的脸——并不是五官而是神情。
尚书大人找自己有什么事?该不会又要批评自己一顿吧?心里满怀着恐惧跟在男人身后,终於到了尚书大人身边。他微微扬起头斜睨自己一眼,便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示意自己坐下。
“何磊,给高县令倒酒。”
面前的酒杯缓缓地注入美酒,高元一饮而尽。尚书大人轻笑一声,把略微歪斜的筷子摆正了。
“去年绑架杀人的案子办得不错,刑部的几位大人都对你赏识有加,说你刚刚上任就能抽丝剥茧,不被表象所迷惑,是个难得的人才。你自己觉得几位大人的评价是否有误呢?”
高元听了以后,喝进去的酒差点从肚子里倒流回来。几位大人听起来好像是在夸自己,可是问他意见是怎么回事?他看着男人冰冷的侧脸,完全揣测不出对方的意图。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不行吗?非要这么折磨别人才开心吗?心中埋怨的声音喧嚣而起,但是也不能不回答尚书大人的问题。如果承认评价有误,那就等於承认自己是个废物县令,也对几位大人恨失敬。可是如果说几位大人的评价是对的,是不是有点太脸皮厚了呢?
“所谓抽丝剥茧不过是因为将线索追查到底,不被表象迷惑是因为不想轻信擅断。下官并没有过人的才能,只是尽自己的努力查出真相罢了。”与其思前想后揣测对方的心意,倒不如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反正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对错都无所谓了。
“查出真相吗?”尚书大人依旧看着前方,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有点意思。”
面前的酒杯又被填满,高元闭着眼睛喝了进去。
“你觉得真相这种东西存在吗?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你所做的不过是证明某件事曾经发生罢了。抱着追查真相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最后反而会失去正确的判断。”
明白了吗?尚书大人转过头来,注视着高元问。平静如水的眼睛里既没有期待也没有轻蔑,让人无法猜透。没等高元回答,他就又转过头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高元离开。
高元站起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一路上思忖着尚书大人最后的话。与教育高元比起来,那些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这件事,高元这一年中也深有体会。
孙县令一见他回来,呆滞的眼睛就又开始放光,缠着他又是灌酒又是追问。喝了三十几杯后,高元实在不想再喝,於是趴在桌上装睡。心里想着这样你就不会问东问西的时候,身体已经被孙县令翻了个。即便如此,高元也没睁开眼睛。被摇晃一阵之后,终於风平浪静了。高元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孙县令在旁边吟诗。
“残月映稀星,盼君至天明。秋深寒意浓,相思几时休。”
听起来有点熟……高元一下子站起身,果然看到孙县令拿着自己放在怀里的那张纸。
“你在干嘛?”怒吼着夺回了情诗,高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怀里。
当事者不仅连一丝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笑嘻嘻地说:“高县令你没睡啊!”
“你太过分了!”
“哎呀,那个女子也太热情了。看她写的字就知道,那是匹小烈马呀!”
“怎么能随便看人家的东西!”
“你快去看看人家吧,不要始乱终弃啊。小心让小烈马等得太久,人家不理你呦。”
……
宴会最终在这种完全称不上交流的情况下结束了。马车已经门外等候,高元在上车之前却犹豫了。
“现在什么时辰?”高元问。
“马上就到亥时了。”
亥时,距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
“你自己回驿馆吧,我要回安平。”
林若光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吧,就算坐马车也不可能赶得及。”
“我骑马回去,应该赶得及。”高元说着卸下了马车。套上马鞍以后,一翻身骑到了马背上。赶不及的话,就在城外露宿一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留下怒吼的林若光和目瞪口呆的车夫,高元骑着快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