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吵醒了浅眠中的高元。难道是御史台派人来了?他砰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披上衣服就冲出门去。距离寄出书信已经过了四天,他无时无刻不在盼着他们的到来。
然而他兴冲冲看到的却只是尚书大人的手下,他们押着一个男人正向尚书大人汇报。那个男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一副乞丐模样。但他身材健壮,膀大腰圆,又不大像一般的乞丐。他并未被捆绑,只有一个年轻将士在身后扣住他的右臂。那个将士大喝一声“跪下”,他轻轻地扭动了一下,顺从地跪在了尚书大人面前。
这个男人是谁?高元满心疑惑。尚书大人此次前来就是为了确保事件能够悄无声息地结束,又不是真心为了安平县的治安,应该不会做横生枝节的事才对。
“高县令。”尚书大人嘴角含笑地向他招了招手,高元后背不由得窜过一阵恶寒。莫非尚书大人已经发现他向御史台高发自己,现在准备反击了?他心中忐忑不安,但仍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阔步走了过去,睨视着眼前从未见过的男子问道:“这个人是谁?”
“此贼是盗窃官银的江洋大盗,方正县李县令略施小计,来了个瓮中捉鳖,没想到审问之下,此贼又供出了自己在安平的恶行。”
“恶行?”高元反问道,心中不由得一惊。
尚书大人冷笑一声,得意地看着他说:“他就是高县令一直在苦苦寻找的采花贼。”
什么?高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他的推理,真正的犯人就是李鞋匠没错,为何又会凭空冒出来一个真凶呢?如果说自己错了,那他到底错在哪里?如果这是尚书大人的阴谋,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虽然他现在还是县令,但是这件案子已经移交给尚书大人,审讯自然没有他的份。他惶惑不安地在大牢门口踱来踱去,希望能打探到只言片语,可惜大牢门口守卫森严,他连门槛都踏不进去。
秋蝉将死,发出的鸣叫也奄奄一息,却足够让高元心烦意乱。他苦苦等待了三个时辰,终於见到何磊从大牢里走出来。
“请问,”高元的声音大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审讯得如何了?”
何磊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条丧家之犬。“不劳高县令费心,那个恶贼已经全招了。现在我们要去捉拿他的同党。”说完,他便带着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县衙。
“同党?”高元自言自语地说。那个男人身体强壮,自己一个人对付一个弱质女子绰绰有馀,又何必与人共谋呢?而且他记得杜姑娘也没提过那里还有第二个人。难道那个人只是为他把风,所以杜姑娘没有察觉到?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高元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乱糟糟的喝令。他已经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一听到声音就立刻冲了过去。前些天一直在昏暗的灯光下寻找案卷,高元现在看东西还是有点模糊,不过远远望去,回来的人似乎比去的时候多了很多。他不自觉得眯起眼睛,视野变得清晰了许多。看清楚所谓“同党”的面容的那一刻,高元觉得自己血液逆流,全身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他们所抓的人是林琰。
杀死李鞋匠,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所谓“真凶”,都是为了把林琰名正言顺地牵扯进来。这次不用暗杀的手段,改用自己最擅长的刑律了吗?高元还以为只要不跟林琰见面就会安全,结果竟只是自作聪明。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林琰经过他的面前时,他张开了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林琰身上套着刑具,平时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也不堪重负,微微地前屈着。但是到了自己面前,他又故意挺直了,转过头坚定而又温柔地望着高元。
——不要担心,我会没事的。
虽然没有说话,但是高元却好像听见了那低沈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会救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会救你。
高元也用眼神诉说着。他真想现在就打到那些将士,把林琰带到天边去,让尚书大人永远都抓不到他们。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能输给恐惧,也不能输给威胁,绝对不能输。
“快走!”
押着林琰的士兵大声呵斥道,用力推了他一下。林琰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他转过头对那士兵怒目而视,士兵反而变本加厉,在他身后踢了一脚。
“住手。”高元忍不住阻拦道,“对於尚未定罪的人,你们怎么能就这样乱上刑具,肆意打骂?”
“尚书大人吩咐过,此贼武功高强,上刑具只是为了防止他逃跑。”
武功高强?高元不禁在心里冷笑一声,跟尚书大人的狗相比,林琰的武功简直不值一提。更何况林琰曾跟自己说过,他学武功是为了强身健体,无意与人好勇斗狠。
“我不管尚书大人说过什么,你们自己也有眼睛,难道看不出他重伤未愈,根本不是你们的对手吗?”
“下官只是照吩咐办事,如果高县令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跟尚书大人说。”士兵态度倨傲地说。
高元忍不住又要与他争论,但是林琰悄悄地对他摇了摇头。他知道林琰要他别自乱阵脚,於是没再开口,静静地目送他们走进大牢。被抓的人当中除了林琰以外他只认识花孔雀和林若光兄弟,其他人大多是斯文打扮,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家丁。
又在大牢门口等了将近三个时辰,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西边的太阳只剩一丝於慧的时候,尚书大人终於从大牢里走了出来,完全一副胜利的姿态。前几天他注视着高元的眼睛里尚有一丝谨慎,现在却全然看不到那种提防了。他越是胜券在握,高元就越觉得可怕。
“请问尚书大人,林琰等人犯了什么罪要被戴上刑具抓到县衙来?”一进后堂,高元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尚书大人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缓步走到书案后坐了下来。他扬扬下巴,示意高元坐下,然后才开口说:“今天我带到这里的男人,你还记得他是因为什么被抓的吧?”
“盗窃官银。”
“你应该知道,官银的每锭黄金之上,都有官府的印记,就算是用力磨掉也没人敢收。”
“嗯。”高元只能低吟一声。
“从事金市生意的,经常会把碎黄金熔化,然后重新铸成金锭以方便保存,他们就成了这些匪徒销赃的最好去路。虽然朝廷三令五申,而且一旦查处就是死罪,还是有人利令智昏,铤而走险。”尚书大人说着冷笑一声,“而这个林琰,也是其中一员呢。”
“不可能!”高元忍不住大声反驳。
对於他的无礼举动,尚书大人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然而那眼神却好像盯住了猎物的毒蛇。
“不可能?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吗?”
“那尚书大人除了那个妄人的一面之词,又有什么证据吗?”
尚书大人微微一笑。“我们从他家的金库中搜出了官府失窃的那五十两黄金。”说着,他走到高元身边,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这样也算证据确凿了吧?”
“他招认了吗?”高元直视着他的眼睛反击道,“如果他无论如何都不招的话,只怕到了公堂之上尚书大人您也无法服众吧?还是说您准备屈打成招?”
说完,一个耳光就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颊。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痛,嘴里也泛起一股咸腥味,但他仍然擡起头怒视着对面的男人。
“他会招的,铁证如山,也不容他不招。”尚书大人不知是在威吓高元还是在劝慰自己。
“铁证?”高元笑了,“尚书大人就把那些叫做铁证?张方兴的证言只是一面之词。至於那五十两黄金,尚书大人又怎么能证明是原本就放在林家金库而不是有人搜查之时栽赃陷害的呢?”
“本官为何要栽赃一个平民百姓?倒是高县令你,对那个人实在偏袒得可疑。”尚书大人说着挑了挑眉毛。他回到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一脸促狭地望着高元。“我在长安的时候就听说了高县令收服当地恶霸的事迹,当时我还想,人不可貌相,一个黄口小儿,手段倒是高超。不过到了这里之后我才发现,高县令的手段真是亘古未有!怎么,害怕他把你的丑事抖出来?”
果然还是瞒不住啊,高元在心里感慨道。无所谓,就算被全天下人都知道又能怎样?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做错,也无需觉得羞耻。应该羞耻的正是眼前这个指责他的人,这个为了权力无所不为的男人。
突然他觉得很平静,不再因畏惧和愤怒而轻轻颤抖。他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尚书大人对面,平稳而又坚定地说:“我的秘密被尚书大人知道了呢。”想起林琰连做那种事都认真得一丝不苟的样子,他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秘密,你我也不例外。我们的秘密就是最真实的自己。我这个人,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其实不堪得很。我是个胆小鬼,怕高,怕女人大声说话,怕鸭子,怕疼。我爱面子,就算错了也不承认,还把责任拼命推到别人身上。我很笨,生来就是废材一个,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将来就只能卖豆腐。我喜欢的人是个男人,就算被他压在身下当做妇人一样对待也不生气,还高兴得直流眼泪呢。我把我的秘密全告诉尚书大人了,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你觉得我恶心也好,可笑也罢,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因为即使我把真实的自己全部暴露了,还是会有人爱我,有人敬重我。尚书大人你呢?你敢把真实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吗?”
尚书大人的脸没有一丝表情,看起来就像个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