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
雪下了一夜。
清早世子爷醒来时也没有停，絮絮的飞着，浩浩荡荡铺下来，远方的地与天都是一色的白。
他醒时柳玉鸾却并没有醒，扭头就见着他侧卧的睡颜，是没被风霜染过的静好。他就连睡着了，神态也是一派端庄的模样，只是嘴唇抿的乖乖的，颇见可爱。世子爷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看他抿了抿嘴躲开，悄声的笑了一会儿，拿开搭在腰上的手臂，轻手轻脚的坐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又床边看他一会儿，才起身出去了。
帘外一片雪映的光亮照进来，冰冷明媚。冬季里柳玉鸾的院子有些萧条，他养的花草如今都盖在雪下了，看起来就有点儿空茫茫的。寒风把残留的睡意都吹散，他去窗前坐下，看外边落雪的天。
许久他都没这么安安静静的坐着默想过什么了，他觉得这样很好，就仿佛他此生什么都得到了，可以就此凝固，别无所求。
他就这么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柳玉鸾醒了，没见到身边有人，出来找他:“你怎么在这儿坐着。”他过来了，就顺手探一探洛花卿的脸，果然又是冷得冰块似的，也不知道这儿坐了多久:“天还早，怎么就起了？”
“不知道。”世子爷楞了一楞才从刚才的思绪里抽离，惘然看他，忽而笑了:“大概是我心里总惦记着起迟了要被你踢下床来。”
这还是柳玉鸾来相思馆第一天里的事。世子爷向来只见过人家争着爬上床来，还是头一个碰到敢把他踢下去的，这一脚记得太深刻，多少回都想起来，这次终于有机会当着柳玉鸾说起。
柳玉鸾早忘了这回事，他一提才想起，宛然就在昨日，他也好笑，笑造化弄人。笑完无奈的挑眉:“哪有这样记仇的。”
世子爷不以为耻:“可不是嘛，我最小心眼不过了，哪怕芝麻粒大的事儿，我要记住的也从没忘过。”
不过是赶着话头的玩笑，世子爷一顺口就罢了，听在柳玉鸾耳朵里，不免一懔。洛花卿，确然不是个喜欢以德报怨的人。他是真的不计较当年的事么？
要是真的，这样个世子爷未免太叫人心疼。要是假的，这样个世子爷又未免让人心慌。柳玉鸾因此心里有些焦虑，拉着洛花卿冰凉的手抓在掌心，才觉得那种浮躁被冷意压下去了。他强颜一副无忧的神态，状似寻常的笑着坐下来，问他:“一大早坐在这儿干什么？”往外张张了张:“那儿有什么可看的么？”
没什么好看的，世子爷只是觉得人飘忽的很，坐在这儿静静心。他摇摇头，既然已经被打断了，就找些别的事情做。他坐在柳玉鸾常坐的地方，小几上摆了一局残棋，还是几天前无聊柳玉鸾左手和右手下的。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就问:“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自己下棋玩？轮到谁了？”
“白棋。”
白子就在手边，可世子爷的手被柳玉鸾牢牢牵着，他就换左手去拿棋子，看似不经意的往上一放。
“咦？”柳玉鸾诧异。他左手打右手，两方已陷入僵局，就停在那儿了，世子爷下的这一手，正好冲着破局去。早先檀郎说殿下会下棋，他还将信将疑，这下就忍不住要试一试，他执黑子，跟着落下。
你来我往的拆几招，才露出来世子爷在棋之一道上颇有些造诣。他毕竟是师从太傅大人的，又是个武将，排军布阵各路兵法，他会也不稀奇。
柳玉鸾有了兴致，挨着对面坐下来，手还拉着他不肯放，心思已经全在棋盘上。世子爷看了看被牵着搭在几案边沿上的手，楞了会儿，无声一笑。
这又是闹哪出。
可他充分的惯着柳公子，他爱牵就让他牵着吧。他也不挣，就这么着陪他下。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仆人们进来时两位主子披襟散发的正对弈，也没叫人服侍，他们不敢进来打扰，外头站了一排。
这一局过半，柳玉鸾差点儿输了。他有些意外，这就不仅仅是一个会字了，他家殿下很擅棋，棋路还挺凶，是个大开大合以力破智的模样。他有些艰难才将败势救回来，笑叹:“原来是真会，你怎么也不让着我？”
世子爷:“……”这话似乎有点儿太无耻了。
这话绾儿说出来才合适，撒娇卖乖磨着殿下放水。柳公子这样说，自然是打趣。他落子，随意就把话头一转:“殿下的兵法学的不错，太傅大人还管教这个？”
“鸦青教的。”老学究哪会这种打打杀杀的路子。
“义亲王殿下。”那可就是家学渊源了:“他这样才识，不能亲自领兵，确实可惜。”
洛花卿看了他一眼。
鸦青家的事儿，虽然不是什么秘密，可也不好扯开来说。忠义将军夫妇二人，固然是国之栋梁，但在军中的声望太盛，免不了让龙椅上的陛下有所顾忌。当年将军战死，举国同悲，世子爷他皇伯父悲哭爱卿之馀心里不可告人的深处是不是也有一丝长舒一口气的轻松，这就不为人知了。他后来爱重鸦青如亲子，却从没让他沾手过兵权，有点儿眼力的人就都知道，除非朝中到了无将可用的地步，否则忠义将军的这位公子，是绝不可能再回到他父母曾经抛头颅撒热血的地方了。
所谓功高震主，就是可惜在这儿。
柳玉鸾出身世家，又一股聪明劲儿，他说出来这种话，并不让人稀奇。只是这样说下去，未免有点儿沈重，那就太煞风景。他点到即止，顺着这个话头，和世子爷说起来闲话:“你昨天说的义亲王府小郡主的亲事，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鸦青也算是宠他妹子入了魔，他正满京城派人转悠呢，打算要买一个带花园的大宅子给小豆青做郡主府。要不是实在太赶，我看他那样子，恨不得临时建一个出来。”
事实上鸦青的确是这么说的，还憋着一口气要比着世子爷的相思馆那么建，说是兄长您送他洛花卿一个园子，当然也得送我一个。想来惦记当年大殿下为小世子建相思馆这件事已经许久。皇帝陛下哭笑不得，只能揉着额头一个劲儿发愁。他仿佛是又回到了当年被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儿满御花园追着跑的时候，感受了一回暌违多年的长兄难当的痛。
临时建一个是来不及了，好在皇帝陛下大方，私库里划出一大笔银子让鸦青自个儿买去。这两位怎么讨价还价世子爷不管，他狠狠的笑话了鸦青一通，帮着乱出一通馊主意，就挥一挥衣袖回他的山南去了。
“老七那小子撞大运，他躺在病榻上什么也不用做，倒白捡了个媳妇儿似的。”世子爷说起来好笑:“你不知道，要不是北疆和亲这一出，再等个三年两年的，鸦青也不见得就舍得把妹子嫁出去了。”
假若七王爷当真娶了外邦那个公主，义亲王的亲妹子自然不愁嫁，可总免不了这一生都不快活了，鸦青再不乐意也只好如此。可怜她这些万人之上呼风唤雨的哥哥们，为了她焦头烂额，天潢贵胄，原来和普天下所有疼爱妹妹的兄长们也没什么两样。
柳玉鸾目光如水的看着世子爷眉飞色舞的模样，嘴角的笑意便没消过，见他幸灾乐祸，忍不住问他:“七殿下虽然摘出去了，亲总是要和的，北疆来的公主，究竟谁去娶呢？”
那毕竟是北疆的嫡公主，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配得上的，照理来说七王爷之后最合适的，应该是世子爷，这个连鸦青也要往后靠。先帝义子，究竟也只是个义子。
“谁知道呢。”世子爷倒不怎么上心:“实在不成，往陛下后宫里一塞也就成了，横竖那儿也空荡的很。”
他这样不上心，柳玉鸾也不好追着问，就只好按下来，专心下棋。又弈两局，两人都觉得有些饿，才招人进来伺候。棋下到这儿就告一段落，早膳后两人倒是廊下走了走，天太冷，又双双回屋来，乏善可陈。世子爷要处理一些公文，占了柳玉鸾的小书房用，柳公子也不和他抢，在书房里另摆了一张椅子，抱着手炉窝在里头翻书，这回看的是一卷兵法，显然是世子爷自个儿翻阅过的，上头还有一些旧的批注，他亦看得流连。
这样的日子看似枯燥，两人却觉得乐在其中，匆匆一眨眼，竟然就快到年底。这一夜又是大雪，他们一如既往的胡闹到深夜。世子爷被柳公子死死的拦腰抱着在脖子上咬了一口，他躲不开，擡手一巴掌，醒悟过来时又舍不得用力，变成轻飘飘抚在脸上，勉强借着这一口的疼睁开眼，皱眉:“肯定要留下牙印儿了，明天回家去，母妃问起来我可怎么说呢？”
柳玉鸾拨开他脸上被汗水黏住的发丝，亲了亲那个新鲜的伤口:“照你往日的荒唐，身上有这些那些的痕迹也不是稀罕事，知子莫若母，王妃不用问也知道你在外头干了什么，你那些好事，还怕说么？。”
这一通话换来世子爷一个白眼:“少卖乖，往日那些人，连指甲都要修的平平整整，哪个敢在殿下身上留下半点印子，那就不用再留下了。”他哼了一声，咬了咬唇，又眯起眼，声音跟着低下来，在颤抖里变得含含糊糊:“谁像你似的，哎呀轻点儿……”
世子爷身上那些痕迹，这些天好了又添，添了又好，尽管他不许，可意乱情迷时，也只好听凭柳玉鸾乱来了。柳公子是好家教的人，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花样，偏偏却喜欢这样时不时留点儿印子给他。
照他的话说，殿下细皮嫩肉的，总在他眼前晃，晃得人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只这样啃上一口两口，已然是十分克制了。
这是什么道理！世子爷气结。他想着柳公子心气儿高傲，不舍得他委屈，结果反而把人惯坏了。他就翻身去捞，预备把柳玉鸾拿下，没等得手，被吻个正着，晕乎乎的腰一软，又躺回去了。
这一躺又是翻来覆去的一通亲昵。等到再歇下来，世子爷早就没力气，半梦半醒的靠在柳玉鸾身上回神儿，听见他说:“你真要带我回家去？”
他懒怠说话，轻轻的嗯了一声。柳玉鸾就没再问了，埋头在他肩窝里蹭了蹭，好一阵沈默。
傍晚在园子里看完雪回来，王府里派人来传话，眼看就要过年，世子爷总在别苑里住着也不像话，宫里大大小小的祭典都要筹备起来，殿下该回家去了。
这也是合该的事，往年都这样。今年有些不同的是，世子爷回去了，柳玉鸾一个人在相思馆，未免有些冷清。柳公子无可无不可，已经打算好了自个儿留在园子里过年，谁知道世子爷思索片刻，一拍板:“丑媳妇也总要见公婆的，明天你和我一起回去就是了。”
这样定下来，传话的小厮回府里去回话了。柳玉鸾没来得及拦。他还没回过神，那人就已经出去了。
多少有些令人吃惊，就连檀郎，虽然是亲信，过年过节的，也都是回自己那儿去。世子爷一时兴起，这就要带着柳玉鸾回家去，这可怎么算呢？到时候见了礼亲王夫妇，又要怎么说？一素是云淡风轻的柳公子，此刻搂着怀里的世子爷，心里却有些惴惴。
王爷和王妃虽然管教世子爷算得上松泛，任由他在外头拈花惹草，可未见得就容得下柳玉鸾。洛花卿嘴边常常挂着世子妃的话，他听过就听过了，并没当真想世子爷要惊世骇俗的娶他回去。
要真是这样……柳玉鸾想了想，突然的又有点儿期待。那倒也不坏。离经叛道么，也没什么可怕的，若这样就换来一个洛花卿，那也太划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