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局
陆陆续续的在猎场里那些公子哥儿们都回来了。猎物自然都不少,旁的还没什么,只是顺亲王家的几个厨子忙的不开交,满头大汗。
还有一点不好。丹姬平日过的骄奢,即便是御厨做的,她还要诸多挑剔,玄英是个崇尚军旅之风的皇子,吃喝上但求痛快,他府上人的厨艺不入公主的口,着实不出奇。
虽然丹姬不说什么,但她是远来的贵客,总不能在顺亲王这里空着肚子回去。柳玉鸾看了半天,从头到尾,对面的公主殿下可一筷子也没动过。
这怨不得在场诸位粗心,他们什么样机关百出的宴饮都遇到了,当面和他们对饮的女宾却没有过几个,谁还想得到这些细枝末节呢。譬如世子爷这样的,当面见着了,也没在意,旁的公子们,更加不好着意盯着人家公主瞧。
只有柳公子,才刚陪着他殿下一块儿和公主对坐闲聊,他心思转的快,隔一会儿想明白,拉过世子爷的衣袖,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话。
世子爷一听很是诧异,看看他,又看看丹姬,末了还是点点头,听凭他召一个小厮去传话。也是悄悄地小声吩咐了,小厮躬身从后边绕到义亲王那一桌上去,恭谨地向檀郎行了一礼回话。随后他退下去,义亲王那边,檀郎挽着袖子,亲自动手切了自家桌上一盘子肉,再支了底下服侍的人,趁热送到公主那一席,交在侍女的手里。
这样转了几转,都是悄无声息的。世子目光追着看,果然丹姬尝过以后,眉开眼笑。他也随之一哂,端起酒杯:“檀郎厨艺好我是知道,可你什么时候尝过?”
真是贵人多忘事。还是上回檀郎过生日,特意下厨,可惜世子爷却没赶回去陪他吃。“全捡着您爱吃的做,您没吃上,便宜我了。”他不经心的随口笑过,专心于抢着拦住世子爷的手:“不许再喝了,要醉的。”
“咦?你不喜欢我喝醉么?上回还趁我醉了占便宜呢。”世子爷意有所指,搂着他的腰,懒懒的往他肩头腻。这架势似曾相识,回想起来全是旖旎。他纵然没体统,也极少这样不分场合公然对柳玉鸾轻佻,看来柳公子低估七殿下这儿的烈酒,他已然有些儿上头。
这可不成,柳玉鸾晃一晃他,提醒他这可不是寻常他玩乐那些地方,好歹给七王爷些面子,不好太任性。这些让他收敛的话,义亲王与当今平日里没少提过,世子爷一概充耳不闻,到了柳玉鸾这儿,他一说,世子爷纵然懒倦,却还是扶着他的手坐直,强打起精神来,莫名讨好的朝着前边笑一笑。
正对面坐着鸦青,突如其来被他软软的一笑笑得摸不着头脑,低头看看自身,并无不妥,于是擡头瞪了他一眼:“哼!”
“好凶。”世子爷就扭过头,并不觉得方才他是冲人家笑了,委屈巴巴的看着柳玉鸾。换来对方在他手背上拍一拍:“乖乖的。”
他就老实了。有些迷糊的待在那儿,至少面上看过去,是没什么大碍的样子,旁的人找他闲聊来,他还支应的很有条理,只是中途被人起哄,差点儿一时兴起去庭院里舞了一回剑,让义亲王给瞪住了,蔫蔫的坐回来,向着带头挑话的丹姬公主摆手:“不去不去,我醉了。”
丹姬不信,醉酒的人她见过不少,醉得像世子爷这么乖巧可人的却没有。诚然是她不熟识世子爷,没见识过他清醒时是何等的不乖不巧,因此这边宴罢一群少年们要去湖渠那儿看花船,她也非闹着去,自个儿去不算,断不肯少了世子爷。论玩乐,她来了这么些天,最投缘的还是这个见了不过两面的礼亲王世子。去那样声色的地方,没有这个欢场里最纨絝的人,那可多无趣呢。
这回柳玉鸾也拦不住了,扶着他殿下,和丹姬公主拉拉扯扯的混在一群公子们之间就要出了门。他文文弱弱的,犟不过这自小舞刀弄剑的姑娘。还好一回头看见檀郎追过来,一把拉住丹姬,笑吟吟的:“殿下请等一等。”
丹姬见是他,粲然一笑:“檀大人,您也去么?”檀郎她是认识的,这一向他跟着义亲王接待北疆使臣一行人,公主见着他的时候,可远比见着义亲王时还要多一些,檀郎又生的一副风流袅娜模样,她一见就心里喜欢,自然相熟。
“要看花船,什么时候去不得?世子是当真醉了,义亲王吩咐要他早些回家去,不然就要禀报陛下,动家法治他了。”他叹了口气:“唉,真可怜,好容易偷偷跑出来玩一回,老王管着他,义亲王管着他,就连山高皇帝远的陛下还要再添一句长兄如父,让底下人牢牢看住了,不许贪玩。”
这番话说的活灵活现,好像世子爷真就是那么可怜个样儿似的。其实这几位存心是要拘束他的,可那么些年过去了,终究谁也没能管得着他。只是里头真相如何,丹姬不知道,她以往在北疆胡闹,常常是被父亲和兄长他们处处勒令制止,以己度人,想当然世子爷也该是这样,因而不假思索的信了,松开世子爷,依依不舍的看看他和柳玉鸾,又看檀郎:“他们不去,你也不去么?”
她总归要捞上一个美人同行才肯罢休,这一个不行就那一个,挑一挑眉:“我正要问你呢,方才送过来的那一碟子里是谁的手艺,我见过好本事的御厨不少,御膳房以外还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七王爷府上倒是出能人。”
“殿下喜欢,那是下官有幸。”檀郎拱手,有些无可奈何:“哪有什么手艺,咱们世子爷年幼时有些挑嘴,老王爷一片爱子之心,为了怕殿下饿着,这才叫底下人去学的厨艺。”
他是出身礼亲王府,这件事不少人知道,丹姬手下的人多少也打听过,她听闻这位八面玲珑的檀大人从前是山南相思馆头一号人物,却不曾当面问过,没想到他自承来历,说起当年怎样服侍这个难伺候的旧主时,竟然一点儿也不避讳,磊落得很。她更不肯放檀郎走了,正要打听相思馆究竟怎么样呢,哪里肯放过这样自己撞上门来的。于是再三再四的叮咛:“你好好儿送礼亲王世子上车去再来湖渠找我,可别忘了一定要来呀。”
檀郎同柳玉鸾一边一个搀着已经有些犯困的世子爷,闻言和柳公子相对苦笑。天底下的主子们,大抵都同样难缠。
礼亲王府的车马就在山庄外,前边义亲王的车队刚过去,后边车夫甩着鞭子赶马过来停下。他们这些人来去惯了,七王爷待客的规矩一向是这样的,和回自己家也没什么不同,不用主人相送。扶着世子爷上车去,柳玉鸾就留在外边替他与檀郎作别,谢他解围。
“讲什么客套,为殿下尽心罢了。”檀郎拂一拂广袖:“你今天指点我讨了那么个好儿,要谢也是我谢你。”
“大人肯领这个情,这就好说。”柳公子颔首一笑,声音放的极低:“可我瞧着信亲王脸色却不大好,有些人说的温文和气,发起狠来却招招要命,若是逼到绝境,还不知道怎么样。你今日出了头,来日可就不好说。”
檀郎皱皱眉,显然有所思,末了却只摇摇头,催他上车:“去吧,好生看顾殿下。”
他们便别过。马车摇摇晃晃的往城里赶,暌别一冬的草木清香从车帘外漫进来,绕在鼻端,一切都是静谧的,只有车马的轮子咕噜噜响,慌得人昏昏欲睡。世子爷倦了,终于松懈下来,没工夫再满嘴胡说八道,枕在柳玉鸾腿上缓神,习惯了由他把指尖按在太阳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揉。
乍暖还寒又早春,山林子都是冷清清的,柳公子掀起车帘看出去,浅浅的绿色,一大片一大片,尽管有阳光照着,可还是从嫩嫩的暖色里透出些清凉来。风声吹过去了,竹笛似的脆,已经不像冬日里那样的凛冽。
可还是有些凉的,终究。这样的凉气往脸上一扑,人就有些怅然了,摇摇晃晃的看着窗外,万千思绪都在这沈静的一刻里涌上来。
还要从他磨着世子爷散尽群芳,惹得檀郎来兴师问罪那天想起。
那一天檀郎和他面对面坐在他的小书房里,一边翻着书,一边铺开一局无形的棋,柳玉鸾也是他算计里的一颗棋子。
那天他们闲聊似的说起来世子爷的薄情寡恩,他还记得当是檀郎是这样说的。
“咱们的世子爷,恩情实在是薄得很,靠不住的,我和你直说,当初你抢来,我曾拦过,终归没拦住,殿下还是千方百计把你抢进来,这也就不提了。他如今满心的捧着你,固然是好事,可我说得难听些,当初我眼见着,他也这么捧过月白,捧过绾儿。诚然他们都不如你。”他冷冷一笑:“你一句话,就赶他们出去了,可见这情分轻的比纸还不如了。现今他们这样,将来你又如何呢?”
他便有些自哀,叹气起来,说起皇家这些人,个个都是这么薄凉的。
中间有一段,柳玉鸾至今都记得很清楚。檀郎感叹恩情易断时,提过一提,天家的这些兄弟里,唯有信亲王专一长情,可惜他的王妃福薄,是病西施投的胎,约摸熬不过多久:“来日苍蓝总要续弦,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这么好运气。”
听的时候是没当回事的,只觉得没头没脑。后来世子爷每天叨念着北疆的公主非得要一个一心人时,他才幡然醒悟。檀公子何其深谋远虑,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这些玩惯了纵横手段的人,怎么会无端端的浪费唇舌去说一段废话。分明就是在柳公子心里扎一个钉子,等到时机成熟,兴许就有妙用。
他从来没有完全相信柳玉鸾是真的失忆。
哪怕是万一的可能,他也将之运用到极致。假设柳公子真是苍蓝那头的细作,届时自然就会想到要提醒苍蓝借这个优势趁机去拉拢北疆。纵然不是,他也自会有别的章程,这是一步可有可无的闲棋。
虽然是闲棋,下得好了,照样是四两拨千斤。他既然弄险,恰好柳玉鸾那天遇见品黄时忽然又想起来,也就果然顺势推波助澜了一把。
檀郎开始布局的时候世子爷对于北疆来使的事儿还远没他这么清楚,看来这位门客手里的情报可比他主子的要迅速得多,背后靠的是谁,毋庸置疑。
相思馆的檀公子,说起来真是风流故事。众所周知,他是洛花卿从前的爱宠,最最拔尖那个。众人不周知的,他原本是礼亲王千挑万选的一个谋臣。既为谋士,就有谋士之责,世子爷拿他当管家也好,当厨子也罢,亦或是单单只是一个闲时逗乐的倌人,这都不是他头一号要紧的身份。他是礼亲王挑出来的人,跟在洛花卿身边并不是仅仅为了当一个博主子一笑的应声虫。檀郎的首要差事,是替世子爷,去周旋那些他周旋不到的场面。
看来这一局是请君入瓮。想是鸦青算计信亲王殿下,既要剪除他仅存的羽翼,又要他两手落空。其中礼亲王爷插了一手,派的就是檀郎。
北疆的势力,无论是义亲王还是礼亲王,都是是绝不会允许它当真落在苍蓝手里的,此计还有后招,柳玉鸾原本没想到是什么,今天去了一趟七殿下的山庄见过了丹姬,心里倒是有了个猜测,只待静观其变。
想到这儿他缓缓吐一口气,思绪放缓下来,一低头,目光就落在世子爷脸上。是一张少年气的睡颜,既不张扬,亦不跋扈,神态是温温润润的,抿着残馀的不高兴,一团的明媚可爱,瞧上去还是多年前那样。
同他的性子比起来,他的模样,这些年着实是没多大的变化。看着一脸聪明像,其实却笨的很。
明着使坏玩阳谋,他也能一会儿一个主意,大奸大恶的和人家斗起恶毒来,只有他吃亏的份儿。当年他栽在柳家人手里,这就是个例子。大抵是有过这么一次例,这些谋诡勾当,他的父兄们就不再命他出头,反而是绕过他俏没声的布了局。
按理礼亲王一向中立,是不该参与进来这些事里的。大约当年小世子的事儿,老人家那儿,全都记挂在了信亲王头上。
这次去礼亲王府,王爷与王妃两人对他的态度里,就能看出些端倪来。说什么为了世子爷要死要活的爱柳公子被请家法打得半死,虽则大约也是要趁机了结他这个念头,更多的却还是父子做戏,为了掩人耳目。另又怕王妃知道了担心,便索性连她一起都瞒过去罢了。柳玉鸾自然知道他在靛蓝小姐那儿听到的说法才是假的,洛花卿当年的的确确是重伤,却不是他爹打的,而是在那之前,他已经带着一身的伤回来。
究竟为什么礼亲王没有追究,反而把这事遮掩过去。不外乎是两种可能,一是世子爷动之以情,二是义亲王晓之以理。亦或二者兼有之。
义亲王自然是为了大殿下,不肯在毫无胜算的情形下以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和柳家和老二撕破脸。至于世子爷,照理他那时候正在气头上,绝不可能有半点心慈手软的。可柳玉鸾偏偏就觉得,他定然是在他父亲面前求了情。
小世子他,就是那么笨的一个人。笨到爱一个人就拼了命去爱,心都肯掏出来,毒药都肯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