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
王妃寿辰过后，礼亲王府里着实的热闹了许久。
王妃是高门贵女，家中七拐八绕的转折亲比剪碎的线头还繁乱，这回为她贺寿，昔日闺阁中要好的姐妹们带着各自家的儿女都来了，因为这个，后宅里人事冗杂多有不便，促使世子爷将住回相思馆的事儿又提上了日程。
好歹也算出门去，因此头一天两人便去正院向父母辞行。
“好好的家里住着，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穿？干嘛非得跑出去。”王妃这样嗔责着，却还是招手让他们过去，两边看看，最终抓着柳玉鸾的手，好好的端详他一会儿，极轻的叹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她瞪了一眼世子爷:“我们花卿，从小就不是个稳重的，有你也好，你在外头，替我看着他。”
这可比圣旨还了不得。
柳公子偷偷的看了一眼世子爷，在他的意外里眼中便闪过一丝得意，微不可查的挑挑眉，再擡头看王妃时，模样却不知道多乖巧斯文:“是，学生记住了。”
没天理了！
世子爷忍不住要撇撇嘴。在两人的相处上，柳公子是得寸就要进尺的拿住了主导权，一寸也不肯放松，他近来已经是被管的束手束脚，他母妃这句话一交代出来，更是给了这人金牌令箭了！他逍遥了小半辈子，末了却在这儿翻了船，说出去不知道酒桌上那些朋友们要怎么笑话他。也不知道柳家二郎是什么时候收买的她母妃。他苦着脸，抱着王妃的胳膊耍赖:“我这阵子不知道多老实呢！再说了，我在外头忙的都是些武人的粗事儿，他是个读书人，哪里管得来。”
王妃啐他:“你能忙什么好事了，朝中那么多将军，我还没听说过哪个像你这么胡闹的。你哪怕多学学二郎的稳重，你父王不知能少生多少气。”
他母妃一向不说教，一旦开口，就要没完没了。世子爷深知其苦，连忙岔开了，向柳公子使眼色:“时候也不早了，该传饭了，母亲要教训我，不如等用过饭了再说，权当是消食了。”
正所谓慈母多败儿，反之亦然。世子爷既然纨絝，多半是王妃这个慈母教训他时总不够狠心，被他一赖也就罢了。
果然，见了他这样，王妃便也只是拍拍他的脸:“好吧好吧，咱们先吃饭，你妹妹们也该来了。你们两个这会儿都不准走，陪着我一块儿。”
就再坐一阵子，外间屋里摆了饭，没一会儿姑娘们到了，丫鬟婆子们一行来，霎时就笑语欢声起来。
世子爷看了一眼，是靛蓝那个小丫头，跑的一额头都是汗，正拉着她嬷嬷说她今天一气儿踢了多少个毽子。他看了看，笑问:“怎么是你先到了，你大姐姐呢？”黛蓝最稳重，往常总是头一个到，今天居然比靛蓝还晚。
“她近日新学了做点心的花样，正兴头呢，才说要装一盒，让你带到别苑里吃，大约是忙着这个才迟了。”
“她怎么想起来学这些。”黛蓝小郡主的厨艺，不是看低自个儿妹子，实在是深得王妃真传。小姑娘倒是跟着嬷嬷学的也尽心，只是每每做出来，成果都不大如人意，后来就不学了。
靛蓝非要挤过来跟他一块儿在铜盆里洗了手，笑吟吟扮鬼脸：“还不是……”她偷偷看了王妃一眼，见没注意她，压低了声音道：“那个表姐姐嘛。”小姑娘提起这个表姐时不大乐意：“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她会下厨做点心才好。”
啊……世叔家的表姑娘。世子爷想起来：“那天你二哥捡到的那个美人风筝？”
那天天气好，柳公子闲来无事就趁着春光在院子里晒书，正巧世子爷也在家，就在那株玉兰花树下练剑，就听见了柳公子在那边叫他。过去时就见他拿着那个风筝了，是一个画美人图的风筝，提的一笔小楷字，十分的娟秀。
柳公子看一会儿便笑：“字是好字，画也是好画。” 他仰头看看，果然天那边还飘着不少纸鸢，便笑：“郡主她们在放风筝？”
这字画可不是府里几个姑娘的手笔，世子爷过来看了一回，就说内院里人多了，姑娘们成天凑在一块儿玩耍，今天难得这样好天气，玩这个正好。他招了一个侍女过来，让她拿着送回后院里去，话还没交代完，守门的小厮报上来，说门口有位姐姐求见。
来的就是这位表小姐的大丫鬟了。姑娘们身边贴身的丫鬟，那自然是二十分的聪慧伶俐，进来行过礼，一把莺啼似的好嗓子三两句就自报了家门，说她是哪家的丫鬟，她家姑娘不慎把风筝断了线，如何焦急命她来寻，又说是怎样亲手做的，实在是心爱之极，不舍遗失。几次三番的这样道了谢，无形的卖弄足了她家主子的蕙质兰心才华灵巧，才带着东西回去了。
这丫鬟着实机灵。世子爷记得清楚，是因为没两天他又见过她一次，就在府中的小花园里，他和柳公子从王妃那儿请了安回去，遇见她主子差点儿跌进小荷花池，还是世子爷顺手扶了一把。
那姑娘受了惊，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真是楚楚可人。
“就是她。”靛蓝显然是与这位转了不知道多少道亲的表姐不怎么合得来，说起来时撅着嘴:“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亲戚，昨天还使了另外几个姐姐去撺掇二姐姐，要她和你提，说姐妹们都想去见识见识相思馆。”
这事儿他倒是没听说。世子爷眉梢一动，擡头与柳公子对视一眼，互相颇有些揶揄。
他们都知道的，大家族的女眷们聚在一块儿，总少不了后宅里这些小心思。知道归知道，他们正事还忙不完，听一耳朵就完了。也就是这些夫人小姐们后院里成天太闲，才琢磨出这么多的花样来。要不是这回招惹到跟前来，逼得他们不得不避嫌，两人也没有闲情逸致去过问这样的事。
说起来还是为世子爷的婚事。
早几年世子爷成年，又没定亲，王妃不免着急替他操心张罗，逢年过节的亲朋好友们来走动，她总爱把瞧上眼的姑娘们都留下陪她一阵子。那是暗暗的打着相看的盘算，只是为了女孩们的名声，往外说起来，总是王妃格外的喜欢女孩儿们，爱看她们在跟前说笑罢了。
今年世子爷和王妃郑重的说过不愿意娶妻，王妃从来不爱逼迫他，按理就该消停了，可往年太上心，却不好草草收场——以往都小住几日，今年又没什么大事，突然不留客了，岂不是更引人疑心么——就还是留了些娘家亲戚的女孩儿玩上几日，大夥儿连着亲的，将来也好有个说头。
王妃冷哼一声:“我不过是一次没掌眼，谁知道就放进来一个这么有主意的。”上回挂着要给花卿送点心，引得近几年都没进过厨房的王妃亲自下了她一回脸。才消停不过两日，她又闹出那只美人风筝来，王妃瞧在都是亲戚的份儿上才忍了没发作，谁想后脚她就撞到世子面前去了。
纵使后院做客的那些姑娘们一多半儿都有这个心思，那也没谁做的像这样难看的。莫说是世子如今不打算娶妻，即便要娶，他母妃也断不能让他娶个这样的。哪怕是做妾也不成！
原本王妃看柳公子时心里总有疙瘩，这么一比对，柳家二郎除了是个男孩儿，可真是样样都好。
怎么就是个男孩儿呢？王妃暗自在心里可惜，看看自家的小子，怅然又升起一些事难两全的感慨来。
世子爷哪里知道她母亲这些柔肠百转的心事，隔天一早边关又有新的消息传来，他惦记着那个，连收拾东西的心思都没了，回去山南的一应安排都是柳玉鸾着手，他只陪着去晃了一眼，马不停蹄的入宫去了。柳公子看着他来去匆匆的，不猜也知道为什么。只是他才回来，园子里也好些事忙，就没去管他。
相思馆里收拾停当时大半天也过去了。仆人们乱忙了一阵子，都各归其职，四下里渐渐静的可以听见暖春轻佻的风语，远处传来的鸡鸣犬吠，声声可闻。庭院里的爬藤开了春花，蜂飞蝶舞的。他去看了院墙下那口大缸，长了一些新绿的水草，养的鱼还好好的，一冬过去反胖了不少，水中悠哉游哉，映着一缸梨花天色，鲜嫩得很。
世子爷还没回来，他就在花荫下读一卷兵书。为了替世子爷操心军务上的事，他从前学的那些，总觉得不大够用。过去他也看过不少，不怎么钻研，大多是闲来打发时间。柳家书香传家，藏书不少，横竖他又不出门，在手边的拿来便翻几页。
论做学问，他那高中三甲的兄长只怕尚且不如他。可是论读兵书么，柳公子翻了翻手上已经有些残旧的书，自愧不如，笑了笑，低声嘀咕:“谁说世子殿下不学无术是个草包？”
柳公子拿到的这些书，每一本都写满了批注，有的地方写不下，还要另拿一张纸夹在中间。还有一些脚注，前后留着几次不同的批改痕迹，或者是补充，或者是订正，每一条都能挑出来可圈可点的地方。
想一想世子爷苦着脸伏案认真研读，或许灯下还要摆一个沙盘，读到豁然处，擡手在沙盘上做一些推演，再细细的把心得都写下来。大约他也时常向军中的将军们讨教，去过了战场，将学到的东西和书中所见一一印证，先前想法中不够完善的地方，就都有了其后零散的查漏补缺。
世子爷上战场时还不到二十岁，这么些年来，鲜有败绩，这样功勋赫赫的将帅之才，哪里是匹夫之勇就可以做到的？他虽然顽劣，可认认真真的做起什么事来，也同样是夙兴夜寐，勤奋不辍。
柳玉鸾抚着纸张粗糙的纹路，想起这样的洛花卿，心中便生出一股别样的喜爱。
他的殿下这样招人喜欢，世人误解他，那是世人不好。
他只管楞神，世子爷回来时没让人声张，他就没觉查。等到世子爷走近去看时，就是这样倾城的一笑。
柳公子为人是很清冷的，这样的人，柔情满目的笑起来，才意外的动人。他今日穿了王妃做的一身衣裳，样式和世子爷的是相同的，白底绯花，是他平日极少穿的艳色。他倚坐在花树下，姿态陶然懒散，黄昏映着，梨花雪似的卷了一身，微风吹的发梢微动，像是晕开水面的涟漪一样生机勃勃，仿佛轻轻地动一动，那画面里的灵气就要化成水珠溢出来。
世子爷喜欢美人，生平不知看过多少绝色，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被这一幕惊艳，从那种仙气与妖气交错难辨的赏心悦目里，他仿佛要看见蜿蜒的花枝缠绕着，盘旋着，就从柳玉鸾脚下破土，霎时绕着他开出一树缤纷的光彩来。
听见他靠近的脚步声柳玉鸾才擡起头，见他站在那儿，有些不解：“怎么不过来？”他招了招手：“你今日进宫去，边关近来怎么样了？陛下和义亲王怎么说的？”他并没有察觉在不经意间他怎样撩拨了一回世子爷，说的都是家常的问话，北疆和西蛮的事是这些天两人常聊的一个话题，他自然要首先问起。
“还能怎么说，和咱们起先说的也都差不了多少，没什么好说的。”世子爷一甩衣袖，几步扑过来窝进他怀里，圈着他的脖子细细的嗅了一圈，一副喜欢的不得了的模样，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也舍不得眨，歪着脑袋问：“你一个人在家干什么呢？怎么在外边坐着。”
柳玉鸾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黏人，倒也乐得搂着世子爷的腰让他在怀里乱蹭，笑着回他的话：“丫头们找了些书给我消磨，外头暖和，出来晒晒太阳。”世子爷戴着朝冠，不好揉他的头发，他就顺手捏了捏世子爷的后颈：“正好等你。”
好时光都在他手中了，看着眼前的笑靥，蓬勃的欣喜没来由就生出来，惹得他跟着春日的和风一块儿陶然生情。
你等得太久了，他想，从今往后都是我等你，无论你走去哪儿，回来时是落日馀晖或携风带雨，哪怕你一去千里万里，一路枪林箭雨，踏遍荆棘，只要你转身，我总会在等着你。
馀生还长，我将会你的牵挂，你的故土，你的归途。
我就是你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