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聚
这些糟心的事儿想多了就头疼,他头昏脑涨的去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在屋里来回走几步松散筋骨,才喝了两口,黛蓝小郡主带着妹妹们过来了。女孩子们这些日子正在学管家,听说世子过生日要请客,纷纷向王妃请缨。自家哥哥,又不是什么大宴,让她们练练手也没什么,只是这事儿不归王妃管,就打发了她们,说让她们找二郎商量去。
看着这三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大小姐,柳公子更不好意思谢绝她们的热情。料理内宅家务的事儿,实在他也不怎么在行,王妃说是让姑娘们练手,只怕是她亲自调教出来的郡主还更有当家主母的派头,分明是指着她们帮忙来了。
这是一番好意。他顺水推舟的招待了三位姑娘,吩咐侍女带着小丫鬟们上来服侍。女孩们口味不那么老气横秋的,就换了花茶,上了糕点来,柳公子亲自在一旁伺候笔墨,看着她们三个叽叽喳喳的讨论,席开几桌;挑哪些菜色;何人采买;何人主厨;用什么规格的餐具,哪一道菜又要配什么样的酒。纸上一一列出来,巨细无遗,甚至连席间助兴乐师是弹琴还是琵琶都让她们想到了,还兴致勃勃的争论起选哪个小戏班子唱哪出戏。
俨然是当了一件大事,单子写了反覆七八张,添了又改改了又添,连着她们带来的侍女,世子爷这儿的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掌灯时分世子爷回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热火朝天的场面。小偏厅里正在预备摆饭,侍女们穿梭似的出进,井然有序。正屋里主子丫鬟们闹成一团,已经说起了插瓶的花是临时去采早开的莲花好还是用自家精心培植的百合好。这边热热闹闹的,他的宝贝柳公子却正挽着袖子替这些姑奶奶们研墨沏茶,得了闲见黛蓝在桌前写的额上沁了一层薄汗,还好脾气的站在身后替她打扇子。
世子爷一看这场面就乐了,撩帘子进去问干嘛呢,过去看了一眼,便了然:“原来这回是各位小姐们主事替我做生日,真是辛苦。”
以三位小姐为首,一屋子姑娘捧着单子围过来,献宝似的他问这个摆法喜不喜欢,或有什么要添要改的,立刻就好添上。世子爷一目十行的把单子看了,一时失笑:“哟,这是要摆上几百桌,开他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么?”他把单子拍在靛蓝脑门上,拍得眼巴巴看着他邀功的小姑娘哎哟一声往后直躲,隔着人瞥了一眼柳玉鸾:“你在这儿看了半天,就光看着她们这么胡闹?”
柳公子一摊手,笑得很无辜:“这事儿妹妹们做主,我可不会管家务。”他也是个少爷,又不当家,哪里知道柴米几何,摆一桌席面该要多大排场?也就是在一边看个热闹,平日大方惯了,倒觉得女孩们说的都很有道理呢。
世子爷气也不得笑也不得,郡主跟前的大丫鬟笑吟吟的再问他觉着怎么样,他不好扫了妹妹们的兴头,拍一拍小郡主的头笑道:“我看好的很,你们拿好了主意就这么办吧。”说着凶了柳玉鸾一眼,鼻子一皱:“吃不穷你哥哥我。”
他挑了两样菜式划掉换了,那都是柳公子不爱吃的,别的就让女孩们自己折腾去,随手点了两个小丫鬟去里间帮他换衣服。跑了大半天,身上那件出门的衣服汗乎乎的,难受的很。换到一半时柳公子进来,丫鬟们身量不够高,拆不到他的发冠,他就过去代劳了,替他换成一根家用的素玉簪子。
“咱们家这三位管家奶奶,将来谁有幸娶回去,可真是有倾家荡产的凶险。”世子爷把衣襟理好,系上暗处的衣扣,还在笑叹,问他:“你怎么进来了?”
柳公子指了指桌上:“出门前说要吃的冰糕,好险我记得悄悄给你留了一盘,否则全要进了那些小姑娘的嘴里了,一丁点儿也不给你剩下。”跟着几个妹妹们一块儿,总能让人无形中也跟着活泼起来,他说这话时神情里颇带着些俏皮,是难得的可爱。
世子爷拿他没法子,也只能说他一句宠的那些丫头们没边了,自己去拿冰糕吃,本来要和他说起今天出门的事,这会儿也不说了,一块儿出去给那几位小姑奶奶端茶递水打下手。晚饭就都在这儿吃,兄妹们聚齐了,都是年轻人,世子爷又一向爱玩,嬷嬷们来说规矩都让他挡回去。有这么个大爷杵在那儿当靠山,越发纵容的小女孩们过大节似的放肆起来了,在这儿一直玩到夜深时王妃派人来催,才依依不舍的散了场。
生日的事被妹妹们揽过去,柳公子就更得了空,他动作极快,没多久就和品黄搭上了线,借着他给信亲王传过去不少消息。
一个是说礼亲王府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派了人去讨好北疆公主,如今进展很不错,公主十分满意。另一个是说黎家和苏家的那儿安排的计划有了变故,底下人不牢靠,风声走漏出去了。如今柳家那条线已经被鸦青盯上,绿沈不敢妄动,只能通过他来给王府传话:义亲王已经在动手查西蛮这件事,事态紧急,王爷千万要抓紧,以免失了先机,受制于人。
北疆的联姻要被人横插一手毫无进展,西蛮的兵事又漏了破绽要被追查。各方的势力层层打压极不顺手,几乎有些穷途末路的势头。想来信亲王这会儿的心情,应该是火煎似的焦灼了。
柳公子倒是心情大好,世子爷生日的当天,他终于找到一枚上好的剑佩,洛花卿有一柄先帝御赐的好剑,他战场上不修边幅,寻常那剑也不拿出来用,没花什么心思在这上头,剑穗上空落落的,配上这个正好。
“这样看着才像是把宝剑了,原来我竟委屈了它。”世子爷拿着剑左右端详,虽然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他心情好,看着也开心,要不是外头有客人到了,看样子还要拔剑来上一段,被柳公子拦住了。
小厮们进来通传说已经有客人到了,他才消停,拉着柳玉鸾一块儿去门口迎客。
几位小姐把今日的小宴办的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其实请的人倒不多,不过是一些小辈的王公世子们,交好的几个公子,亲戚家的合得来的兄弟姊妹,平日里往来密切的一两位大人们。然也有耳聪目明的,不请自来,送了贺礼就走,来来往往,再加上接进府来献艺的琴师歌姬和优伶班子,车来车往的,门房那儿的人竟然也忙得没停歇的时候。
主客们最先到的是一位郡王家的小世子,和尚书的公子一块儿来的,他们是两个闲人,一进来就嚷嚷着听说世子爷请了最当红的大家过来唱曲儿,他们闻名已久,要世子爷快些引他们见见。
“哪有那么早。”世子爷笑他:“大家还没到呢,谁像你们俩这么着急忙慌的,天没黑就来了。”他们在门口互相见过礼,两位公子一路笑话着世子爷今天穿的和成亲似的,聒噪不休的被柳公子带去了设宴的花坞。
那儿按着座次摆了几案,三面环水,南北通风,檐外树影遮住了,十分凉爽。伸出水面上一方石坪,乐师们已经到了,焚香调弦,因为花墙那边女眷席上郡主她们要听,就先奏起一曲。远着着水的另一边有个亭台,布置的漂漂亮亮的,就是今晚的戏台子,没一会儿唱戏的伶人们也接来了,一群小丫鬟围在那边瞧,好不热闹。
天色渐渐晚下去,客人也就陆续到了,七王爷和豆青夫妇俩到的算是晚,来的时候天边都是姹紫的云霞了,远山镶着一层金边的光,给园里也染出一片璀璨的金红来。
豆青小郡主胆子极大,世子爷请的又多是通家之好,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不必那么避讳。她被黛蓝郡主接进来,听说隔壁不远就是男宾席,提着裙摆绕过花墙不远不近的看了一眼,有些奇怪的回头去和黛蓝几个嘟囔:“花卿哥哥过生日,我兄长和他最要好的,怎么这会儿还没到么?”
黛蓝她们三个,从小跟在世子爷后头,对义亲王殿下熟的不能再熟了,听她这么问也觉着奇怪:“兴许是为公事耽搁了?鸦青哥哥年年都是最早来的,总不会这次就不来了。”
她们心里奇怪,世子爷心中更奇怪。起头忙着招呼客人们他还没想起,眼看着往日最惫懒的老七都到了,再过些时刻就要开席上菜,鸦青这小子是铁了心要在今日甩脸色给他看么?此刻客人们几乎都在了,不好声张,他看了一眼柳玉鸾,做了出去看看的手势,预备要去门房那儿问一问。
才走到门口,就见鸦青手底下的常随匆匆的跑进来,一脑门子的汗来不及擦,草草的给他行了礼,十分急促:“快,世子殿下,快叫人准备起来。”他凑到世子爷耳边,平地甩下一个惊雷来:“陛下就要到了”。
礼亲王府原本有条不紊的一场宴席,登时就多出些兵荒马乱来。底下人忙着去临时添桌椅的,忙着去告知王爷王妃的,去和席上的各位回话的,穿花似的乱跑起来,世子爷看着莫名的便有些欲哭无泪。
皇帝陛下他好好的御膳不吃,跑到人家的生日宴上来凑什么热闹!
因他来了,礼亲王府就要举家出来接驾。
陛下一来就先给他们免了礼,说既然是家宴,他做堂兄的来蹭个饭罢了,很不必这么多礼。说得好听,陪着陛下去花坞席上时,世子爷跟在陛下身后看着和他并肩而行的鸦青,几乎是咬牙切齿。还不如甩脸色给他呢,好好的把这尊大佛给招来。礼亲王夫妇陪着前面的陛下边走边聊,他在后头和鸦青两个互相瞪眼,压低了声音质问:“他就这么胡闹,你也不拦着?”
鸦青一脸无畏:“我哪儿拦得住他。”
世子爷不信:“不是你搞的鬼,好好的怎么想起要偷偷跑出来,还是微服!”
“我哪儿知道!我今日当值,就告个假早退的功夫,让他打听到了你这儿有场家宴,说话间就跟过来了。又不是存心说漏嘴。”义亲王还怪委屈:“他是主子,天下都是他的,我还能不许么?”
陛下突然来的这么一手,打得人措手不及,不免这俩人互相埋怨。他们俩在背后悄悄地拌嘴,偏就他耳朵尖,那么小的动静也听见了,回过头来盯着他们打量,问在说什么。
两位在背后咬耳朵说陛下坏话的天子近臣齐刷刷的站直,异口同声的否认:“没有!”
“真没有?”陛下狐疑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他们的样子就和小时候合夥捣蛋被抓到时那样欲盖弥彰。可惜他没抓到现行,只能擡手,支着一根手指在半空指指这个,又点点那个,习惯性的教训一句:“不许打架不许淘气,听见没有!”
洛花卿与鸦青从小是跟在皇子们身边混大的,陛下比他们年长许多,管教他们比太傅大人还尽职尽责,说是一手带大也不为过。此刻他脱下龙袍,出了那座高高的宫墙,一身的轻松,依稀又像是回到了少年的时候,这样的叮嘱是信手拈来,那两个小子照旧是俯首帖耳。
王妃一旁看着,和礼亲王对视一眼,斯文的掩面笑出来:“这两个最不老实的小魔王,偏偏从小就最听陛下的话,也真是古怪。”她是长辈,又从来都待人和气,这话一说,仿佛一场春雨似的,绵绵软软,清清凉凉,把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下来了。
已经长大的两个小魔王仍旧在较劲,一行人却有说有笑的进了花园。花坞那儿又是跪了一地的人,各人参拜了,宾客到齐,终于可以开宴。于是隔水那边的小戏开锣,各色的菜式流水似的端上来。皇帝陛下果然只是来享天伦的,不欲拘束,分外的随和可亲,又有世子爷和鸦青在那儿缓着,这一场生日宴,竟也自在尽兴,宾主俱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