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
屋里一下子灯光灭了,又是倒了烛台又是砸了杯子,还有世子爷和银朱那短促的交手,这动静说大不大,却也刚好够让门外的守卫们听见了。礼亲王府地方大人口少,主子们的院子里护卫的却是世子爷的亲兵,当下为首的人过来敲门,问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世子爷被银朱手里的人质胁迫,不敢妄动,若无其事的提高了声音:“我和二公子拌嘴,失手砸了个杯子。”他说话时也是一瞬不瞬的看着银朱的方向,支开那些人:“你们去外边守着吧,这儿没什么事,用不着进来了。”
他们俩偶有拌嘴也是常事,要不了几句就自己好了,底下人大约司空见惯,依言果然都退下去,门口又静下来。等了一会儿,似乎是确认他们不在门前了,银朱才松了口气,在黑暗里笑道:“殿下是个爽快人,倒省我许多麻烦。”外面雨声大,侍卫们不是守在门前,根本听不见他们这刻意压低的说话,她挟持着手里的人退了一步,侧头冷眼盯着世子爷重新点上烛火,极快的瞥了瞥窗外,又挪动了两步,免得叫人背后偷袭。
等到屋里重新又亮堂起来,双方才看清对面的情形。
世子爷不愧是领兵的人,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他就分清了形势,不远不近的挑了个紧要的位置退过去,既不过分逼近,又时刻能提防银朱挟持柳公子夺路而逃。
同时他也将银朱打量了一遍。
她现在的样子和当初在相思馆里可差得远,当时明媚娇怯的一个丫头,换了暗卫的打扮,穿着便于夜行的轻便短打,眼神也凶狠起来,看着竟也像模像样的是个女刺客。她显然正如他们猜测的那样,是参与了天牢那场劫囚,事败之后逃走,一路躲到这儿来的。真不知是她运气过分的好,还是街上那些尸位素餐的巡卫们该杀,他们想当然的放松礼亲王府周遭的搜查,反倒给了银朱机会,让她趁机躲了进来。
她是负伤逃出来,一路躲开追兵并不算容易,这时候的模样当然算不上多体面。若堂堂正正打起来,世子爷当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可他的柳公子在人家手里,生死都在刀锋下吊着,眼看着脸色白的有些不对劲了,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就这么动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偏偏银朱还要挑衅似的问一声:“世子殿下,你是想他活着?还是不想?”
当然是想的。世子爷忍下脾气,答应得极为大方:“你想要什么?你尽管提,但凡我能答应的都好说。唯有一条……”脸色一沈,看着她:“这儿是我的地盘,你若敢杀人,可就休想走出王府半步。”
银朱大概是不喜欢听他这样的口气,脸色一变,冷哼一声:“我若是怕死,又何必到这儿来?”
其实这不是真话。她被追得走投无路时冒险决定躲进礼亲王府,原本的确是为了想要活命。她知道柳公子就在这儿,她是专程来找他的。柳公子替王爷谋划行刺一事不生成,她带人劫狱失败后无处可逃,便想起还有一个柳玉鸾,盼着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搭救。
王府地方大,巡视的护卫又厉害,她躲躲藏藏,直到天黑才接着雨色掩护摸进世子爷的院子里来。躲在暗处伺机要想和柳公子搭上话。然而世子爷回来的不巧,让她一时进退不得,只能潜在那儿等着。
于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他们说,北疆那个公主与王爷合作的事儿,一开始就是一个计谋。而苏黎两家,早就倒戈。那个计划,原本就是假的,那么柳家呢?他们是真的被利用?柳家二郎一手促成的刺杀,会不会打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她看着柳玉鸾,一张犹沾着血污的脸,神色满是怀疑,看得柳玉鸾心中一沈。
方才世子爷质问他,他虽然没底,却还是有恃无恐。那是因为世子爷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银朱。柳玉鸾在她的注视下忍不住胸口气血翻涌,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咽喉里都尝出腥甜的血的味道。他忍不住看了一眼世子爷,见到他看过来的眼里毫无掩饰的担忧,像被什么灼到似的又收回视线,一直以来的游刃有馀里终于掺进了别的东西。
他设想了无数种被世子爷兴师问罪的情形,唯独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数。
银朱知道的太多了。
她跟在苍蓝身边,替他杀人放火,替他冲锋陷阵,她是他最忠诚的心腹。如今她的主子入狱,她成了丧家之犬,偏偏却在这样的时候撞到了世子爷面前来。柳玉鸾自觉拿捏不住。
他太知道这女人,狠辣丶自私丶冲动,她比起那些满腹机心的谋诡之辈来,显得十足的目光短浅,她行事不计后果,常常为感情所左右,早先就为这坏过苍蓝的大事。这是个只图一时意气,不顾大谋的人,平常用的那些对付聪明人的法子反而对付不了她。上回在相思馆,柳玉鸾还能假借信亲王之威阻拦她,而如今,这条没了约束的疯狗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着实已经在他的控制之外。
他不断地在心里飞速思考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局,银朱也并没有浪费一分一秒,她奔波逃亡,已经十分疲惫,可这疲惫并没有是她失去杀手敏锐的本能,她同样也在观察着她的人质,柳玉鸾神色里微不可查的变化,在这样的情势下,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事关苍蓝,生死关头,她前所未有的耳聪目明,神思如电。只是那样细微的眼神里的变化,她也看出端倪来:“你们先前说的,都是真的?”手中的刀刃一紧,在柳公子脖子上划出一道锐痛的伤口。
血液的颜色在灯光下显得暗沈,让世子爷看了觉得心尖一颤,他忍不住抢上去两步怒斥:“住手!”银朱反应极快的拖着柳公子也紧跟着后退两步,刀锋一转指向他那边:“别动。”又很快收回来,继续指向柳玉鸾的方向。
世子爷无奈只好停下,不过是两步的距离,两人都行动极快,方寸的争锋须臾便偃旗息鼓,仍旧维持着那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对峙如旧。
只是柳公子的处境更坏了。银朱那一推一拖算不得温柔,他原本就已经受了伤,这一推撞上了桌角,再也站不住,倒在桌角边,呼吸更见艰难,脸色白的愈发吓人,额头上已经全都是汗,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
世子爷觉出不对。他看不出柳玉鸾究竟伤的如何,见银朱正提刀斜指着他,只能咬牙吞声,和她谈条件:“他受伤了。我再说一遍,要是他死了,咱们就什么也不用谈了。”
银朱和他不同,她不用瞎猜,早在进屋的第一下交手,那一掌拍在柳玉鸾身上她便感受到了手下干脆的‘咔啦’一响。她眉梢一挑,不以为意:“断一两根肋骨又死不了,你急什么?”见世子爷面有怒色,便神情有些古怪:“世子殿下倒真是关心他。”她低头看看正忍着疼痛费力将气喘匀的柳玉鸾,眉梢一挑:“如果我没有听错,你明明知道,北疆公主与我家王爷合谋起事,也有他一份手脚。”那更好,世子爷越关心,越方便她。她没有遮遮掩掩:“想必我家主子是谁,世子殿下也该有所耳闻,用不着我再啰嗦了?”
世子爷皱眉:“你若是要救苍蓝,找我是没有用的。听说你一大早就去劫狱,那儿是什么情景,用不着我说,我只告诉你,鸦青守在那儿,你是救不出人来的。不如早些逃命,还能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假如银朱只要自己逃命,他还能悄悄地做一些手脚,把她送出城去。只是放走一个刺客,为了柳玉鸾,大不了等她逃走,他再亲自去把人抓回来。不过一个女刺客,总不能真就给她逃到天涯海角去。
“逃?”银朱冷笑:“我的确是为了逃命而来,可来了以后……”她把目光落回柳玉鸾身上,缓缓地蹲下来,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我反而不想逃了。”
柳公子脖子上被她划了一道,不深,却血流不止,很快已经染得领口一片暗红。他轻轻咳了几声,又引起胸口一阵痛,不由的拧着眉,觉得思绪都变得迟缓起来。他的呼吸不顺畅,因为气闷,渐渐生出些晕眩,看着眼前的银朱都觉得模糊不清。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断断续续的像在许远外:“告诉我,苏家和黎家背叛了王爷,是真的么?”柳玉鸾一听便觉得有些不妙。果然下一句就听她贴近了耳边,看似询问,其实却很笃定的说:“那你让品黄来知会王爷皇帝微服出宫的事,也是一个陷阱了。”
好啊,好得很。这些人,往日说的如何百死无悔,事到临头就是怎样的怕死贪生。他们一个个的,都背叛了王爷,就连柳家也是。“王爷往日何等样信任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回报他的?”她看着柳玉鸾,一股怒火冲上心头,握着短刀的手一扬,恨不得就此一刀斩下去,又怕他死得太轻松。
“等一等!”她那几句话说的太轻,听不大清楚,世子爷不知道她心里的念头,那一刀来势汹汹,看得他心惊肉跳,他近乎是不假思索的开口:“你放了他,我来换他。”
银朱扭过头去看他,手上的动作停在那儿,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礼亲王府唯一的世子,你拿刀架着我,只怕到陛下面前也有底气谈一谈条件,岂不是比他有用?”他瞥了柳公子一眼,又道:“你瞧瞧他,身娇体弱的,再折腾几下,说不定就这么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无端的还要同我结仇,岂非不合算?”
他为了柳玉鸾,可真是半点儿理智也不要了。银朱眼神一闪烁,有些不确信的打量他,冷冷一嗤:“世子殿下,我虽然不聪明,可也没傻得透顶。”世子爷当然比柳玉鸾要值钱得多,可也要看看她有没有福气拿他为质。一位是千军万马中敢单骑破阵去取敌将项上人头的高手,一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病公子,“我拿你来换他,岂不是昏了头么?”
她忽而又笑:“这样吧,我倒是有个主意。”她看向柳玉鸾,一手从身上摸出来一个小锦盒:“这里面是一种我手下的死士们用来自尽的毒药,想必世子听过。”跟随银朱去劫狱的死士们,皆是事先服下毒药,但凡有失手被捕的,没有解药,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就死的干干净净了。“当然,我不稀罕是不是能逃出去,兴许也不会给你解药。”
“你问我想要什么。我告诉你,我想要一条命,不管是你的还是他的,都可以。”银朱说这些话的时候却看着柳玉鸾,全然是等着看什么好戏似的痛快与疯狂,她说:“吃下去,你若是舍得自己死,我自然就放过他。”
她终于心满意足的在柳玉鸾脸上看见了一种惶恐的模样。
容易为情所困的人,也能敏锐的察觉到感情的软肋。她天生就知道,怎样去以己度人的找到人家的痛脚来诛心。
柳玉鸾为情爱所惑,愿意为洛花卿背主,她就要让他看一看,这情爱的真面目。
无论它是真是假,是不是世子爷肯吃下那颗毒药,这都足够折磨人。她倒是很好奇,柳玉鸾为他抛弃了旧主,抛弃了家族,抛弃了过去所有的坚持与信仰,他面对着这样的选择,心里究竟是更愿意世子爷压根就没那么爱他,还是更愿意世子爷真心爱他,却为他而死。
无论是哪一种,那样痛彻心扉的场面,一定足够好看。
这才是一个背叛者应该受到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