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柳公子终于还是熬过了这一次的劫难。老太医用了药勾出他体内埋藏的旧毒,又小心的调理化解。毒发时他躺在病床上死去活来疼了整整三天。可他到底熬过来了。三天后他的高烧退了下去,也不再剧痛咯血,能灌得进药,游丝般的呼吸渐渐的平稳下来。
第五天上他睁开眼,感觉到身上残留的痛意,也感觉到身上的虚弱和无力。可他终归又捡回来一条命。屋外阳光正好,他看着树丛的绿影,像是闪着翠色的光似的,生机勃勃。
“竟还活着。”他深吸一口气,不大轻松地露出一个笑来。
随着他这一醒来,不仅是太医与王妃,连整个礼亲王府都跟着松了一大口气,似乎拨开了一大团笼罩在头顶上的阴云似的。
除了世子爷。
他依旧没有回府。
陛下准他带兵出征西蛮,行军讲究一个快字,大军再过两日就出发,他忙着这件事,无暇他顾。柳公子的病情他兴许压根儿不知道,兴许知道,只是心有不平,不提不看不理。
王妃授意小郡主悄悄接了柳家姐姐过来一趟那也就罢了,连檀郎都上门来探了一回。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过了,唯独没见着柳玉鸾最想见的这个人。
世子爷待他的情分,如今连檀郎也不如了。这样说来未免叫人替他伤心。
檀郎是同着丹姬公主一起来的,公主不过走一个过场,被王妃请去内院,只留下檀郎和他说话。
柳公子在病床上得知了他将要随着公主远赴北疆的事。和世子爷的出征是同一天出发。
檀郎坐在床前擡手搅了搅侍女晾在一边的药碗,被苦味冲得直皱眉,往后躲了躲:“万没想到,到了最后,竟然劳动殿下领着大军亲自为我……额……送嫁。”
说白了就是和亲。
相思馆里那么多人,到头来竟然是他的结局听起来最叫人唏嘘。柳玉鸾想起有一回他在世子爷书房里看到的一卷旧档,连月白品红那些人都有个不错的下场,胭脂似乎还得了世子爷送的一间书馆,就连绾儿,最终都是平平安安的在京郊有一处落脚的地方。唯有檀郎,顶着一个国礼的名声被送出去,注定要卷进波云诡谲的纷争里浮沈。
檀郎提起来反不觉得自己是委屈了,一丝儿怨怼没有,轻描淡写的自嘲是嫁了出去,还有心思关心柳公子的病情,问他恢覆得怎么样了。
“要叫你失望,一时半会儿兴许死不了了。”柳玉鸾挑眉向他玩笑,端着药碗直说苦的要命,却仍然一口一口灌下去。
檀郎也十分配合的摇头扼腕,一副错失良机的痛心样子,伸手去袖中暗袋里摸索,拿出来一个小小的锦囊:“我当你真要死了,还专程备了一份奠仪,如今你没死,这东西我又拿着无用,不如还是给你吧。”
檀郎送给他一件礼物。
柳玉鸾不解:“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檀郎眼神向后扫了扫,满怀深意的看了一眼柳玉鸾。他身边新来了两个贴身的仆从,是天子所赐。说法是如今他身份不一样了,又要远去异国,身边总要有几个能贴身保护的人。不能明言的语意都在这一眼之中,他若无其事的笑笑:“我就要走了,也没什么功夫再去处置一些多馀的东西,既然用不着,索性就便宜你。你几时得空看一看,能用便用,用不上搁下也就罢了”
他这么一直伸着手,眼神一紧,大有对方不收就要强买强卖的势头。柳玉鸾目光落在那只不起眼的锦囊上,郑重接过来,却随意的放在一边,收敛起笑容看着他,渐渐地模样里竟透出两分肃然的意思来。
“我将心中未竟之事,全托与你了。”檀郎起身,竟然也是郑重其事的躬身一拜。
柳玉鸾受他一拜,拱手还礼,再看着他拢袖转身,行云一般飘逸的出了门,就这么去了。
北疆那样远,隔山隔水的,兴许此生就不会再相见。这松竹一般的公子,清傲洒脱,他一拂袖斩断了所有过往的牵绊,单枪匹马的去远方。那儿天高海阔,有一国的风云正等着他去颠覆。
他最后留在柳玉鸾眼底的,就是一抹纤纤的背影。略瘦了些,仍旧是高挑挺拔的,一眼就想起头一回见他,相思馆里的半山上有个听风亭,他松下抚琴,姿态风雅。惯常是白底红纹的织锦绣的衣裳。这回的花是极正极艳的大红色,柳公子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那是红芍药,丹姬公主极爱的一种花。北疆的公主喜爱这种花,这一点如今已经几乎要人尽皆知了。世间名贵的花不知凡几,偏偏她独爱这一种。倒不是什么奇花异草,记得就在山南柳玉鸾院子的屋檐下还种着一丛,开的十分热烈,那一天临出门前他还着意多看了它一眼。
花不算罕见,只是丹姬见得少,才觉得稀罕。因为这花有个在北疆有个不大好听的名字,富贵的人家忌讳它,不常种。
他们管这种花,叫做将离。
原来在那时起就冥冥中有了预兆,柳玉鸾想,当初竟不觉得,原来那样寻常的一瞥竟是永别了。
他再也没有回到过相思馆。
就如同直到大军出征的那一天,世子爷也再没来见过他。
洛花卿其实回过一次王府。他毕竟是府上的世子殿下,远征在即,总要来拜别他的父王母妃。只是他匆匆的来去,雷厉风行,竟没能顾得上自己院子里的这一段私情。那一天正好太医照例来施针,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就这么巧,就在柳公子喝了药昏睡的时候,世子爷回来了。
等到他醒来知道这个消息时,前院诸事已经妥当。“母妃命人备了家中的小宴为哥哥践行。”靛蓝小丫头一脸委屈的跪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红着眼眶:“他们都说哥哥有要务在身,稍后便要出发前往大校场点兵了。我去求他来看看你,他不答应。”
大校场是最近的屯兵之所,从京城骑马过去,最快也要一日的功夫。稍后出发,也许这会儿洛花卿就已经在府门前上马。
要来不及了。
他不顾一切的起身出门,外头的风有点儿冷,扑得他忍不住的抖,可他顾不得了,管他什么仪态,什么行止,他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了。那是战场啊!生死瞬息的战场,洛花卿要离开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去厮杀,去拼命,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怎么敢莽撞的去那样的地方?谁知道那儿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我要见他。他想,我总要见见他。
要看着他是好好的去,是好好的回来。
他这一生因病弱单薄而循规蹈矩,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过,他生怕慢了半步,就错过这世间唯一仅有的光。风声在耳畔呼啸,从口鼻灌进胸腔,喉间利刃刮过似的难受,脚下不知道踩到什么,也许是碎石砂砾,也许是别的什么,钻心的疼。但这些都能忍受。
难熬的是这条路怎么这样长。从内院到外院,从前院到府门,没有,哪儿都没有,他走了。
一眼就见到门前站满了人,阖府的下人们都在,最前头是王妃不舍的用帕子抹着湿润的眼角,与王爷相互搀扶着转身,见他站在那儿,显然是意料之外的一楞。他们想要说什么,可他片刻的迟疑也没有,紧接着又向外追出去,
府外的那条长街,清清冷冷的,原本就没什么行人,因为近来接连的动静,更少有人烟了。世子爷那一行人已经跑出去了半条街,等到他从这街尾一路再追出街头去。更是早就没留半个人影,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
他近乎盲目的追赶了一阵子,靠信念支撑的那一点儿力量很快就耗尽,终于倒下,大口的喘气,尘埃冲进口鼻里,咳起来又直觉得吸不上那一口气,脸色病态的呛出一抹嫣红。他挣扎着翻过身才能仰起脸,撕心裂肺的咳了一阵,眼前模糊的一片昏黑,许久都没能再凝聚起动弹一下的力气。
他前所未有的痛恨这种孱弱,痛恨银朱,痛恨那个争宠的姬妾,痛恨他道貌岸然的父亲,痛恨世间一切的阴谋诡计。和他自己。
天地那样大,山外有风雨,天际飘过浮云,草地里有虫鸣,苍穹之上过去一行南归的雁。他在浑噩的短短几个须臾间,心里掀起的惊天涛浪,裹挟的全都是懊悔与恨。
直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停下,他眼前昏黑的晕眩还未散去,只能听见有人下了马,大步走近,站定,拔剑出鞘。他捂着双眼,静静地等待那一阵天旋地转的短暂失明渐渐恢覆,睁开眼,就看见指在面前雪亮的剑锋。
执剑的是洛花卿。他穿了一身银光白甲,墨色的披风,勒着鹿皮搓成的抹额,轻冠束发,扎得高高的,看着既精神又英气。他在战场上,就是这个样子的,全然的一副武装行头,眉目锋利,一剑寒霜。
柳玉鸾看得贪婪,他已经太久没好好的看过他。
世子爷同时也在看他。柳玉鸾更加一副病态了,已经没有再瘦下去的馀地,于是只好在神态上一次更比一次的病得憔悴。才过去多久,就已经看得出陷下去的眼窝,唇上一点儿血色没有了,整张脸上只有眼睛那儿是闪着光芒似的黑白分明。他没想到柳公子会追上来。他那副病得风一吹就跑了的样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执拗追出这么远来。
世子爷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免不了又要唾骂自己一次。
他在心软。只要遇上柳玉鸾的事,他就失去了最基本的坚定,容易变得优柔寡断。就好像此刻,他明明应该尽快赶往校场,却还是在听到亲卫的回报时掉头回来,站在柳玉鸾面前。
他心里甚至忍不住要怨恨,为什么柳玉鸾要揭破这真相。
“你大可以一直骗我到死。”就算死又怎样呢?事实摆在眼前那一刻的难堪和心痛,绝不会比死一次来的痛快。死只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总好过如今夹在这样进退维谷的地步,恨是割舍挚爱的痛苦,爱则是抛尽尊严的卑微。有那么一两回,他从刻意营造的繁忙里停下来一时半刻,难以抑制的又想起柳玉鸾,他就想,他宁可在甜蜜的谎言里吃下那颗毒药,就死在那一刻。
这大约是他这辈子有过最懦弱的一个念头。
对柳玉鸾的怨气只有越深:“既然说了谎话,为什么不干脆说到底?你演的很好,只要不说破,我到死都不会知道真相。”
他的脸色冷冰冰的,剑尖指在脸前,冰冷的锋芒和对阵战场上任何一个敌人时都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柳玉鸾了解他,才从他那样冰冷的表情里看出一些悲意来。
世子爷的这句质问,简直问在他的心伤上。扪心自问,如果能够不戳破这真相,他是不是真的就会一直隐瞒。如果早知今日,当初是否还会那样脱口而出。
洛花卿不知道,他是真的,曾经起过这样的念头。“若是能相守到老,骗你一生又有什么难的呢?”他摇头,缓缓的伸手,抓住了就在眼前的剑刃:“可我宁愿失去你,也不愿意看着你为我去死。”
他在洛花卿的生死安危面前选择了放手,在他心里,世上再没有比这个人平安更要紧的事情。
剑锋太利,割在掌心里,很快就有粘稠的血液顺着指缝一滴滴淌下。狰狞的颜色和着那样决然的话,格外的惊心。世子爷为他的话有那么片刻的心悸,他微微的一怔,握剑的手却一如既往地稳,连一丝的颤抖也没有,迅速而利落的向后一收,挽一个剑花,带着剑尖沾染的血色收回了剑鞘里。
“我知道了。”他一个翻身又回到马背上,马儿不耐烦的踱着步子,他拉一拉缰绳,回过头来留下一个睥睨的眼神:“你等着。我打赢了这场仗回来,若你还没有病死,咱们再好好的算一算这笔账。”
他一扬下巴,深深地看一眼柳玉鸾,扬鞭打马,绝尘而去。
柳玉鸾数不清多少次看见他这样离去的背影。似乎从来他都是这样来去无牵挂,潇洒又痛快。他要去爱要去恨,都是这样当机立断,豪气干云,偏偏又在你断定他的决绝冷酷时,无意中展露出所有的侠骨柔肠。
烟草茫茫,那一骑墨云终于消失不见,柳玉鸾收回远眺的目光,手心里攥得紧紧的,是洛花卿留给他的伤痕与承诺。
歃血为誓,他说他会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