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
苏家是早在什么时候开始为皇帝陛下办事的呢?
这事儿饶是义亲王鸦青这样受信重的心腹也说不上来。不单是柳玉鸾没觉察,哪怕是他大哥,他姐夫,甚至是苏家除了老太爷外旁的族人,只怕全都是半点儿风声也没听见。
那时候柳家才倒了,众世家正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苏家的小公子偶然在京郊山寺里见到了能救他一族于刀尖上的救命稻草。这偶然究竟是不是真的偶然,已不可查。可此后他为苏家找到了一条新的生路,这是千真万确。
他为陛下做的第一件事,是教唆信亲王,挑起南镇贪墨一案。
随后是东城的叛乱,七殿下遇到的陷阱,世子爷遇伏受伤,乃至挑拨柳家出头,以西蛮之征做局。一桩桩一件件,都和他脱不开关系。一桩桩一件件,都有他背后贵人的手笔。
那才是博弈的高手,用最少的筹码,却赢得了最大的胜利。
一想到陛下,小苏大人也不由的有些胆寒。
皇家本就人丁稀薄,到了这一代,正经的皇族竟就只剩下了礼亲王府一支——很快这一支也要没了。陛下连一点儿威胁的可能也不肯留下,非要斩尽杀绝不可。可怜礼亲王府的世子还在战场上枕着金戈铁马的残梦,却不知一梦醒来就是家破人亡的炼狱等着他。
“这就是他为之厮杀拼命的陛下。”柳玉鸾一时叹息,不愿再说。
这就是世子爷豁出命去辅佐的陛下。
窗外天色将明,正是一天里最寂静的时候。守夜的仆人们在廊下,擡手挑起了廊檐下挂的灯笼,吹灭了那一点醺黄的灯火。
书房的窗开着,屋里已经只剩下主人独坐在那儿,剪影在黎明的暗蓝微光里显得瘦削又憔悴,却挺直了脊梁骨,固执的不肯倒下来。
他扛着即将塌下的天,若是在这一刻倒下了,死无全尸的就要是他的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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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亲王府的事出的一点儿征兆也没有。
朝堂上的义亲王党和礼亲王党在御前撕扯了好些日子,明的暗的互相使了多少手段,斗得两败俱伤,正各自休养生息打算再战的时候,平地惊雷。说礼亲王结党营私,意图不轨,让陛下扣在了宫里。
这事儿来得太快,若不是半夜里拷问了一回小苏大人,只怕临到事情发出来时,柳公子也要被打一个措手不及。他从和姐夫的几句闲话里能牵扯出这么一个线索来,这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事,虽说已经嫌知道的有些晚了,却总好过当真什么防备也有。
尽管如此,陛下御前的军队围到府门外时,他也只来得及安排下两个掌事们连夜传令将京中的人手能撤的全都撤出去。
“咱们京中的势力是全盘露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用不成了。陛下既然动了手,必要清洗这些势力,凡是在近日里露过身份的,全都避一避,就不要留在这儿了。再叫人去边疆,拦着不许将京中的变故告诉殿下。若拦不住消息,就拦着殿下让他好好的待在军营里哪儿也不许去!”那儿正打着仗,前些日子为了堵朝臣的嘴不肯出兵北疆,世子爷才写了军报回来说战事艰难,如今骑虎难下,若他一怒回了京来,又或是突然说战事结了要班师回朝,那么无论是用临阵脱逃还是谎报军情做由头,陛下都能治他死罪。
皇帝陛下设下了一个连环套,拿捏的是在此局之中每一个人的行事。他这份掐算人心的本事,实在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这是第一桩事,大掌事的匆匆出去办了。他叫过来二掌事,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反身去拿自己的玉印给他。捏在手里要开口前却又迟疑,低头看了手中的印信许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攥紧了它,扭回头交到二掌事的手里:“去派人,要信得过的,这些天从没在京中露过身份的死士好手。分作两队,派一队人拿着印信出城,从山南往南再走一百里有一座荒山,去告诉住在那儿的人,若咱们没能拦住殿下,则叫他在收到殿下出了边疆军营的消息后即刻启程离开。另一队人分开走,先别露面,等到那人行动时,不计代价护送他。切记,此事干系重大,这两队人的任务互相不要泄露,你要亲自看着,既不能有丝毫延误,也绝不能叫那人在收到消息前贸然动身。”
他没说那是什么人,又要拿着这枚干系重大的印信去做什么。掌事瞧他的神色,仿佛是要破釜沈舟。他张了张嘴,想要劝些什么,又无从劝起。这件事哪里还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解法呢?便点头应了声是,躬身退下去了。
这边才送走了掌事们,消停下来不到半盏茶功夫,门房的消息传来,外头一队兵马已经到街前了。此时天色尚没有透亮,侍卫们举着火把围住王府,倒映得门外白昼一般亮堂。很快府门就叫人撞破了,那片光亮拥着圣旨涌进来,高门大院里一层层的抄到内宅院,仆妇们惊慌的尖叫便越来越近。
柳公子站在门前的廊下听着,恍惚的想起,那一年他家里被抄封,也是这样的光景。
他记得几个官兵冲进来时掀翻了桌椅,打碎了他一个描青花的瓷盆,那里头原本养着一对小虾的。他最后只想起它们在那一些残瓷碎片和泼洒一地的水印里胡乱的蹦跳,再往下怎么样,不记得了。
兴许逃过那一劫,被后来顽皮的孩童从狗洞里钻进墙内玩耍,偶然见着,就带走了;兴许是被天上的飞鸟叼走,或是家雀,或是燕子,或是叫不上名儿来的别的什么鸟儿,做了雏鸟们腹中的美餐;又兴许,什么也没有,只是离了水,干涸而死,就如同万古所有消逝在岁月里的蝼蚁浮萍一般,尘归尘,土归土了。
那件瓷盆是世子爷亲手做的,是在他们头一回相见时送给他。彼时那少年笑靥张扬,眼眸里装着星辰似的璀璨夺目,一霎时看得他胸中如钟鼓捶鸣。
若只是初见那一眼,转瞬就把一生过尽了,那该有多好。
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这些事。他记性不太好,这些天又生病,总觉得久远些那些记忆,都模模糊糊的,似乎要忘了,又隐约还记着。都是雾里看花似的飘忽。
他侧过头,向站在身后的侍女笑一笑:“我真是怕,若是有一天殿下回来,我却记不起他的脸来,他可该有多生气呢?”
侍女听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忠诚的站在他身后,替他披上一件披风,遮住凌晨的寒冷。这世上的人争权夺利的事,和她这小小的丫鬟并无干系,她不过是依附在参天大树上的一株藤蔓里开出的小花。若有树荫托庇,便好好地开,若有一朝风雨来,便在风雨的泥泞里挣扎地活。
若活也活不成了呢?侍女指尖一颤,皱着眉头,愁意要顺着眼角滴下来,惶然看向纷杂的脚步声踏来那一头,声音干涩,问他:“公子,咱们府上能熬过这一劫么?”
她的公子没有回答她,只是看向院门那一侧。旭日的第一抹光明穿破层云洒向人间,高捧着圣旨的禁军首领已经站在门前,他什么也不用说,身后的侍卫们鱼贯而入,用沈默将这一隅院落围得严严实实。
随后的事情,全由不得人了。
礼亲王府已经是空城一座,留下的除了一位体弱多病的二公子,就是仆役妇孺。几乎没有反抗之力,就让禁军全数扣押。
柳玉鸾他们定然是要带走的,旁的人就圈在府里,着人守住了,再等定夺。禁军首领这一趟差使办的竟一路的顺风顺水,他带着那位看似不留神就能让风吹散了的病公子去到御前覆命时,心头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捧着的那道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的是礼亲王连同世子意图谋反。难道就是带着这么一家子老弱残兵去谋反吗?他不免要疑心,陛下是否听信了什么小人的谗言。可他只是个禁军首领,奉命行事便是他的全部天职,进谏断案这样事,一向是与他无干的。
负责御前谏言的那位就在殿内,他才进门就和他打了个照面,义亲王鸦青就站在那儿,青黑着脸色,似乎压抑着脾气,见他进来更加没了好脸色,索性哼了一声,转身去了窗边,眼不见为净。
他在御前着实是得宠,这样的无礼也不见陛下怪罪,禁军首领在心里暗叹了一句,不敢掺和在这些人的纷争里,规规矩矩的交了差,告退出去了。
鸦青等到他退出去也没转过身来,他站在窗前,头也没回,话却是向着屋里的人说:“陛下如今可放心了?礼亲王府里别说私兵,如今连看家护院的也没几个,这回全都叫您抓了,下一个是不是该把花卿从战场上撤下来,投进天牢了?”
陛下倒是没有介怀他无礼,只是也冷着脸,道:“你不是也觉着,花卿近年越发恃宠而骄,不压一压气焰,未免要难以管束么?满朝文武,就属你最爱和他唱反调,如今朕下了决心要管他一管,你倒不乐意了。他如今敢谎报军情推诿军务,下回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这样的胆大包天,难道朕还管不得了?若今日不管,来日群臣效仿,朕要如何服众呢?”
“他谎报军情推诿军务是为什么?”鸦青一听这话才转过了身来。军机大事,岂能儿戏,陛下素来讲道理,这回不知道那些老臣灌了什么迷魂汤,引得他一心要攻打北疆,再怎么劝也无济于事。他皱着眉,满是不赞同:“北疆究竟要不要打,究竟能不能打,您心里难道不明白么?”
“就算他不愿意去打北疆,他也不该使那样的手段,挑起朝堂上两党的争端!”皇帝陛下说起这事,神情也严肃起来:“党争之祸何其误国?如今他为了一己之私,竟然挑动得半数的朝臣都卷进了这一场无谓的争斗里。再放任下去,他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哪里有什么两党。”提到了党争一说,鸦青便有些气急:“外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么?这些年说是我同花卿不和,有几分是真的,又有几分是做给那些人看的?礼亲王府除了封地那些不济事的属臣,哪里来的党羽?就是有一些亲兵暗探,难道还指望那么几个人去起事?老王爷早就不管事了,花卿这些年东征西讨的,他有什么闲心去结党营私?”
至于义亲王党,说起来巍巍赫赫,扯着他的旗子,背地里掌权的还能是谁?说起来是两党,可这两边的底细其实都掌握在陛下手里,争来争去,都是为了借机踢开那些顽固守旧的绊脚石头而已。全天下都知道这段时间义亲王与礼亲王相争,朝堂内外斗得天昏地暗。天可怜见的,他忙着善后苍蓝的事,又要安抚妹妹,还要担心边疆的粮草补给,哪有那样的闲工夫,直到上朝时明枪暗箭都一起砸到了脑袋上,他才知道,朝堂上起了纷争,已经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事儿他居然被瞒得严严实实,究竟是谁授意挑起的争端?那些朝臣们,既然没有受到他的指使,又是为什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背着他去礼亲王世子的头上动土?
他不是没有起过疑心,只是每每一想到这节,首先心里就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这些年来,鸦青与世子两个,担下了所有的骂名,扛下了所有的刀剑,为了他们的陛下能坐上一个稳稳当当的皇位,不说是鞠躬尽瘁,也算是竭心尽力。如今就为了这么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将花卿阖府都下狱。
这不是他们宽和仁慈的兄长能做出来事。
分明他从小是最溺爱花卿的,他这样与世无争的人,当初为了小世子险些被害的事怒发冲冠,才下了决心要争夺皇位。他一直是多淡泊的性子,今日怎么就舍得为了权利两个字,在自家兄弟身上费尽了心机?
“那可是花卿!”鸦青擡手指向殿门外:“边疆来犯,是他替你去守。民间有乱,是他替你去平。那一年有刺客来杀你,是他不顾性命的护在你前头。你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么?连平日和人斗心眼老王爷都得专派一个人守着他提点,哪里还能起了心造你的反?”
他见事透彻,心思转的极快,只要明白了陛下的心思,别的事情自然也就都想通了。
起初他不赞同皇帝陛下再派世子爷带兵出征去,陛下却无视了他的劝谏。那时只以为是陛下拗不过洛花卿,又见他正为家事焦头烂额堵在了气头上,让他去缓缓心思冷静冷静。
如今看来,一开始这就是个圈套。他从那时候起,就计划着今日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