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舍
在重兵把守下幽囚几天后,世子爷就是这样,披枷带锁的去见了他的大堂兄。
这时与他有关的一切早就安排停当,雷厉风行,所谓审问,不过是一个过场。丹陛之下,他只能跪着,听群臣痛诉罪状,众口一词,说得他好一个天良丧尽,罪大恶极。字字句句刀剑般厉害,直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皇帝陛下就坐在他的龙椅上,他只是听着,他什么也不用说。如今他坐稳了这把椅子,想要说什么做什么,早就用不着自己费心。他只需要轻飘飘的摆一摆手,道:“众卿说得有理,只是礼亲王毕竟是朕的皇叔,如何处置,朕需得斟酌再三,今日就先退朝吧。”就这样挥一挥手,自有群臣山呼万岁,赞美他的仁孝。而侍卫们便压着世子爷起来,去等候他的处置。
擡头时看不见堂上的天子,只能见着绣祥云金龙的衣摆,尊贵无极。他便觉得有些难以想象旒冕下的那张脸究竟是什么模样。那是他所不熟悉的,从没见过的一个陛下。
尽管他仍旧长着一张他曾最熟悉不过的脸。
他在陛下的宫殿里又见到它。这时没有了文武群臣,也没有了华丽的龙袍朝冠,他能够清清楚楚,面对面的看到他兄长的样子。屏退了左右,他们隔着几案,凭窗相对而坐,陛下亲自沏茶,邀他共奕一局棋。
陛下先落子,闲话家常似的问他:“咱们有多久没有这样一块儿下过棋了?”
世子便掰着指头,当真认真的算了算:“从陛下登基以来,似乎就再没有过了。”
谁也没提起方才的事,好像他们都把这回事忘了似的,眼下不过是久别重逢的小聚,一块儿聊聊天,喝喝茶,一个说那群老臣们怎样刁顽固执,一个就说西蛮的风沙如何的干燥熬人。就像过往的许多年一样,他们比亲兄弟还要亲密无间。
宫门外那群老臣们,为了等待陛下对礼亲王府最后的宣判,心急如焚,而宫内的礼亲王世子本人,却品着茶,和陛下闲谈下棋,说起了两人儿时的趣事。说世子年幼时在宫里常来常往,先帝宠爱他,十分纵容,惯的他无法无天。说来古怪,他却肯听大皇子的话,他幼年时听他兄长的教诲,倒比太傅大人的说教还中用些。说陛下少年时脾气温和敦厚过了头,宫人们偶有偷懒耍滑的,哪怕出了错,他也不忍指责,常常替他们遮掩。最广为流传的是他幼时有一回他母妃失了一瓶进贡的香露,明明是一个小宫娥失手砸了,怕上头责罚,便把碎片藏了起来,他看着可怜,替她应承了过失,被母妃罚抄了一百遍经。
“陛下当年这样滥好人,如今也很有为君者的风范了。”世子爷棋盘上受困,想得有些吃力,拈着棋子不自觉的啃着手指尖,话说得含含糊糊的,却很诚心:“这是件好事儿。”
皇帝陛下看着他,伸手过来拍下他塞在嘴里的指尖:“怪脏的。”说着递过去一盘糕点,柔和的笑着,顺着这话想起了往事:“其实那一百遍经,抄得不冤。”
“你那时还没出生,所知道的不过是道听途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母妃的那瓶香露,原本是要赐给王妃婶婶的。她要随同王叔一块儿巡视封地,母妃怕她途中辛苦,准备了一大堆的礼物,其中就有这瓶香露。”他笑容一淡,略有片刻的迟疑,却还是说下去:“那里头掺了精心调制过的,使女子不能有孕的药。”
世子爷闻言一楞,猝不及防的擡头看他,指尖拈着的棋子落下来,清脆的一响,掉在棋盘上。这一局已乱,不能成棋。一如他此刻百感交杂的心绪。
他原以为,在苍蓝那儿听到的那个故事,已然是无稽之极,没料到在陛下这里,还能听到另一段怀璧其罪的荒谬过往。
当年先帝还是太子,纳了太子妃宫里的宫女做姬妾,这位宫女生下了皇长孙,步步高升,直到后来先帝登基宠冠后宫。这就是后来大殿下的母妃。她之所以能一步登天,究其原由,也不过是在最起初落入先帝眼中的那一抹神韵里,有他的执念。
这种事情,掩饰得再好,总瞒不过一个女人的眼睛,尤其这个女人还与他日日耳鬓厮磨,入对出双。
那时太子尚未继位,两府往来甚密,王妃又那样的年轻貌美。
“她只是一介妇人,又没什么远见,一来嫉妒王妃婶婶,二来怕先帝……”他就此打住这一条,咳了一声:“第三条,那时她生下了我,便多少有了野心,更怕有人碍了先帝的路,想着若皇叔无后,一个人后继无望,自然不会生出什么不臣的野心。”
这只是一个后宫妇人无知的短视,她不同于知书达理的太子妃,她是宫婢出身,见识毕竟有限,所思所想难免小家子气。可她有心算无心,竟也屡屡得手,以致礼亲王夫妇迟迟无子。
世子爷知道有人害过他母妃时,暗暗疑心过是先皇后从中作梗,却没有想到,这里头还有德妃娘娘的事。实在是难以想象,他明明记得幼时每每见到那位娘娘,她脸上都是温柔又慈爱的笑,宠溺包容,比他母亲也不遑多让。
原来如花的笑靥下,藏着的竟是毒针般的诡计。
世子爷心中怅然若失,看着陛下,有些不解:“你突然同我说起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陛下也看着他:“有其母必有其子,我从前待你好,不过是利用你,我如今要杀你,也不过是已经用不着你。情义,关怀,这些都是假的。我也曾经算计过你,我明明知道那是给了人家害你的机会,却还是让你去接近柳家,好激怒苍蓝令他出错。我用你的性命垂危去鼓动鸦青,让他下定决心替我争权。我为了巩固我的权力,借刀杀了老七,又借老七的死杀了苍蓝。”
“如今我已经是天下之主,边疆战局已定,朝内海晏河清,我忌惮你了,因此也要杀了你。”他说这些话时,脸上便没有了半点笑意,像一个真正的冷酷无情的君王,与他命运的宿敌对峙:“你若肯老老实实一死,我可以放过你的家人,让他们回到封地去,仍然富贵一生。黄泉路上你有怨恨,我也让你恨得明明白白,你觉得怎么样?”
世子爷并没有如他意料中的那样愤怒,他默默地听着,看着香炉沈浮的一袅烟,楞了一会儿,忽然一笑。
“看来这已经是你能为我安排的最好的一条路。”他擡起头:“那很好,我没有什么好不愿意的了。”他起身,拱手一揖:“但愿你将来能对得起天下,否则我和老七,就都白死了。”
他转身就走,没有半点迟疑,也没有半点留恋。就像是他每一次出征那样,毅然决然,好像他不是要去赴死,而是去打一场必胜的仗。
就在他要走出门去的瞬间,陛下有些仓皇的叫住他:“花卿!”他语调里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被宫殿里空旷的回音遮掩过去,他看着他站住,背影立在那儿,被门外光晕得小了一圈似的,像是要化作星辰飘散。他想要往前一步,又牢牢的立在那儿,半步也不肯挪出,到头来只是掐住掌心,喉结一滚,干哑着声音说:“听说柳家的二郎病得很重,你……去见一见他吧。”
门口那人微微偏了偏头,没有转过来,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很快又向前,撩起衣摆跨过了门槛,走进那光里去了。
光的那一头,依然是义亲王鸦青在等着他。他站在阶前,风流俊逸,是百花也不敢与之争辉的耀眼。他以御前失仪的罪名被勒令在家自省不许上朝,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皇帝陛下的宫殿外,一见世子出来,便迎上来问:“他怎么说?”
“他说会好好照顾我的父母家人,送他们回到封地去。”世子爷向他笑了笑:“你若是得闲了,不如常常去看看他们,亦或是就让你妹妹跟着他们一块儿去,最好是这一生不要再回到京中来了,否则日日睹物思人,难免要伤心。”
他这话说得和交代后事也没什么区别,不用说别的,鸦青就明白了,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就要冲进殿内去理论。走了两步,却没能拉的动洛花卿,他站在原地,按住鸦青的肩,向他摇摇头。
“他要杀你!”他以仁爱治人,连那些密谋害他的罪人他尚且网开一面,却要杀了一直辅佐他维护他的兄弟。一向是对陛下言听计从的义亲王殿下这回也横了心要抗命不从,他一甩肩要撂开世子爷进殿去和陛下理论,被世子爷顺手一个反抄又按住了手臂,再一躲再一拦,是早年学文习武时对惯了的拆招,多少年过去了还很纯熟,他总不够快,几番下来还是叫摁住了手腕,两人就站在那儿,你也为难,我也无奈。
还是鸦青先败下阵来,这样冷傲的人,难得的在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沮丧失意,语意里甚至有些委屈:“你我当年决定与陛下共进退,是为了好好的活着,可不是为了如今的下场。”
“他也不愿意的。”世子说道:“除掉苍蓝已然触动了世家的逆鳞,他们要一个交代,如果不是我,就得是你。你该知道,他更舍不下你。你一向是比我更了解他的。”
尽管在宫殿之内,这样的话,他和陛下谁也没有说破。
洛花卿一向不是最聪明的那个人,可他待人之心至诚,从来都是如此。这就是他和旁人的不同。他和其他那些人,他们眼里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他从不怀疑皇帝陛下待他的好是做假,因此他不相信那套绝情的说辞。这些年来风风雨雨,皇帝陛下维护他的时候,从没有过半丝忌惮的痕迹。可他兄长必须要杀掉他,他有现成的借口,他便说是为了权,宁愿死去的亡灵们怨恨他。
也许这样可以减轻他心中的痛苦与自责。他终究还是为了一些别的东西,抛下了他的亲情。
鸦青不可能不懂这些,他只是不愿。他这一生亲缘淡泊,仅有这一个好友,实在不忍心失去。尤其是当他明白陛下选择牺牲礼亲王府,是为了在这场与朝臣们之间的角力中保下他。
这一场权利的更叠,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们大获全胜,看似是大权独揽。可皇权之路注定了每一步都无比艰难,以两家亲王府为首的新贵一党在新帝甫一登基时便大刀阔斧的收拾老臣为新皇铺路,一时间的顺风顺水注定不能久长,他们损害了旧臣们的利益,时日一久,这些根深蒂固的老臣们便要反噬。陛下若是和他们硬碰硬的扛下去,倒未必会输,可天下终究不是他一家天下,他是天子,他还有万千的臣民,若朝纲再乱,百姓们经不起那样的流离颠沛了。
他被迫忍痛向那群老臣们做出妥协,不是义亲王府就是礼亲王府,他不得不痛下决断。
而如今世子殿下站在这里,就是他瞒着鸦青,一力与那些老臣们周旋后的结果。
“你总说他优柔寡断,不够狠辣。可是你看,他已经准备好要当一个天子了。”世子殿下又笑了。他没有一腔的忠肝义胆,他只是从小就知道,生于皇家,就不能仅仅是阳春白雪的活在山南那水月撩人的美梦温柔乡里。他供养于天下,若有一天为天下苍生要他一死,那么这一条性命,就是他身为皇族的责任。
而‘取舍’二字,就是帝王与生俱来的责任。
这样的道理,在他们都还小的时候,御书房的太傅大人便已经教导过他们。陛下的选择虽然可恼可恨,但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他是对的。
可知道这道理,和以身殉道之间,隔的是怎样的痛苦与无奈呢。鸦青咬着牙,眼眶红得狰狞,压抑着一股戾气似的骇人。他捏紧了拳头,满腔怨愤:“再有五年!不,三年!只要再有三年,我就能让那些老东西夹着尾巴安安静静的告老还乡!”
可时间却等不了他这三年。世事不如意者,大抵如此。
世子爷拍拍他的肩,看一看天,又看一看远方的云。巍峨的宫阙城墙在阳光下披着一层淡金色的璀璨釉彩,有孤雀从宫墙的这一头飞往那一头,再飞出了宫墙,去向辽阔的天地间。
他轻声问:“那你的取舍呢?”
他问的没来由,鸦青也答的没头没尾:“我想要去寻一门亲事。”
他最终放下了他的等候。
于是洛花卿便一叹,低头迈步下了台阶,远远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