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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其他 > 山南有雨 > 锦囊

锦囊

再醒过来时,是在他自己卧房里。

不是王府中世子的院落,也不是相思馆里那间小屋。是他自小生长的柳家老宅里他的屋子。

壁脚摆的书柜丶门前的一架屏风丶靠墙根的一对插花的大瓷瓶,还有许多别的摆设,都是他曾经用惯的。看在眼里令人好一阵恍惚,不禁要疑心先前的种种只不过是他做的一场梦,他从没有经历过抄家,也从没有跟着世子爷去过相思馆。所有的喜悦也好,悲伤也好,相聚的欢喜,分离的苦痛,都是一场大梦,只是他放不下,便心有所想。如今他醒了,这一切也就都杳然无痕。他还是柳家的二公子,世子爷也还是那个世子爷,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黄粱梦话,所有的一切都从未发生。

若果真是这样,那倒也好。至少平安喜乐,谁也都岁月无忧。

可很快他就明白,那确实是发生过的。

他墙上挂着的那幅字画,已经不是他从前心爱的那幅传世的珍宝了。桌上摆的花瓶,虽然花纹差不多,却比他用惯的那只新了不少,颜色也有些陌生。还有书架上,早就散落的那些孤本,想必难以寻回了,如今虽然还摆着别的书,到底空落了不少。鼻尖嗅着熏的香,少了陈年那股药味,总觉得不那么怡人,他常用的小厮丫鬟们必定是早不知流落何处了,如今窗边守着的一个女孩子,他一点儿不认识,她见他醒来,喜出望外的提着裙角转身便去叫人了。

没一会儿涌了进来一大堆的人,为首的是他姐姐素素,她月份已经大了,肚子比从前更明显的凸出来,旁边他姐夫扶着,还有他大嫂带着侄儿,都一脸的紧张,一同望着带进来诊脉的那位老太医,想问又不怕打扰了他,几双眼睛在医者与病者两人身上打转。

直到太医诊完了,道喜说一切安好,又出门去写方子,他姐姐才坐到窗边来,拉着他的手,先喜得叹了口气,眼中的水光晕起又迅速被抹去,哽咽几番才笑着道:“过了这一劫,往后就都好了。”

自然是要都好才好的。

他听他们细细的说,这才知道,他已经昏睡了好些天。

在他昏迷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不少事。第一件是世子已经启程赶去北疆了,他顶着朝野上下的催促,慢吞吞的磨蹭了两日,直到那些老大人们急得跳脚,一刻也耽搁不得才不情不愿的接旨离开。就在同一天,礼亲王夫妇举家登上了车马,启程去往封地,听说往后就一直待在那儿安享晚年,若没什么年节下的大事,是不会再回京来了。

义亲王跟着去了战场。他主动向陛下请命,随军出征。

他这一去,究竟是如他所说,要效仿他的父母,征战沙场为国效力,还是陛下终究放心不下世子爷,要派一个心腹去做监军,这谁也说不清。军中不少的老将曾经都是先忠义将军夫妇的麾下,他这一去,天然就比旁人更容易收拢人心。

这样的一个人放到军中去,若往坏了想,可比放虎归山还要险恶,假以时日成了气候,可以预见那又将是怎样一场纷争。义亲王从前会避嫌,从不插手军务,这一次却一反常态。

也许他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现状,要寻一条别的出路。

也许他是不再放心陛下,要亲自去守着世子爷。

又也许,他什么也不为,真的只是要去看一看当年他父母的血曾沾染过的土地究竟是什么模样。

“出征前世子殿下专程找过我,说他来不及等着你醒来了,托我转交这个给你。”素素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锦囊,用旧了的,一点儿不起眼,她郑重的贴身带着,生怕有一丝半点的损坏,就是要等着他醒来好交给他看。她说起这个,便想起一件事,少有的露出不赞同的脸色,皱着眉问他:“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和他解释过当初下毒的事?”

若说是不介意,分明前一阵子闹出来那么大的阵仗,差点儿要出了人命。偏偏都到了那样的地步了,她这个弟弟也不知哪里来的硬气,竟连半句也不肯解释。要不是那天当着世子爷的面她多了一句嘴,只怕这事就真的这样含混过去,成了一桩冤案。

柳家大小姐的秉性,一向是顶体贴稳重的,寻常绝不肯多说半句。可这件事毕竟干系到她最疼爱的弟弟,因此思前想后,那时还是忍不住开口叫住世子爷,向他求情:“我家阿鸾从前对不住殿下,这我是知道的,殿下不肯宽宥他,那也理所应当。是殿下宽宏大量,这才不计前嫌,一直护着他。”她说话腔调柔缓,轻声细语的:“按理说,殿下要怨恨他,我不敢说什么。只是求殿下瞧在他当年为了您险些死过一次的份儿上,哪怕犯过再多的过错,难道竟非得要赔上性命才算完么?”

她只知道这两个人闹了矛盾,眼看着柳玉鸾这样病下去也不成,她明知道自己的弟弟,旁的都通透,偏偏在情字上认死理,他当年为了小世子,明明知道那是毒药也敢一股脑儿喝下去,逼着他哥哥不得不收手。眼下他病在府里,世子爷不肯登柳家的门去见他,而是送了帖子去黎家请她过来代为传递,他远征在即,若这锦囊里装着什么要恩断义绝的书信,到时候远隔十万八千里,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这可不是要逼死她弟弟么?

世子爷听完她的话,却有些意外,他说:“怎么会呢?”前些时候只是没转过念头来,直到经历了这次生死的关头,这才看淡了,知道放的下过去珍惜眼前方才最好。他又说:“姐姐放心,往后定然会一切都好的”。

他说得诚恳,素素连质疑的话也说不出口来,信一半不信一半,也只能对自己说:“但愿如世子所说。”她没料到这倒引出来世子爷一问。

“当初他险些死过一次,是怎么回事?”洛花卿皱着眉,他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

没想到柳家大小姐听他问,竟也露出一脸惊讶来:“他没和你说过么?”她一直以为,当初世子爷肯原谅柳玉鸾,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可他居然一无所知。

她想了这么些天,依旧想不明白,此刻便要问一问柳玉鸾自己,究竟为什么不肯说。

没想到柳公子想了半晌,竟也皱着眉,仿佛是头一回听说似的,问她:“姐姐说的是哪一件事儿?”

大小姐楞了楞,看了他一会儿,难以置信:“你什么都想起来了,却唯独忘了这一件?”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从柳玉鸾病过那一场以后,有很长一阵子的失忆。但是他后来渐渐就好了,虽然偶尔记性比过去差得多,言行举止却和从前没什么差别,连他自己也没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他姐姐若不说起,他甚至至今也不会想到去琢磨自己的记忆里是不是有什么缺失。

此刻细细一想,确实是有些地方说不大清,之前他自己有意无意不去想,就这么耽搁了。

譬如说在柳家的山园里,他听了兄长的话去给世子爷下药,旁的都记得很清楚,唯独世子爷逃出去后,再到他从家中醒来之前,这一片的记忆是模糊的。当初他病了很长一段时候,好转时也是慢慢儿想起一些过去的事。等记起这一段时,牵扯太多,他家里对这个事情讳莫如深,就没人同他细说。他一直当是那时候心绪过于起伏犯了旧病昏过去,才被从山中带回了家。

随着他姐姐把自己知道的那一些和他一提,他紧皱着眉,隐隐约约竟也想起一些事来。

正是当初他们决裂的那一次。

他约了小世子去他家山园里陪他养病,他兄长则想要除掉小世子,替他主君开路。其实早在最初他就觉的兄长对于他结交的这个新朋友,态度不甚自然。他只是心存侥幸。直到一瓶药拿在手里,端到面前,心头的疑云渐渐压的沈甸甸的。等世子爷毫无防备的接过那一盏茶沾到唇边,他鬼使神差的拉住他。

后来有一回,檀郎问起世子爷,那日在柳家的山园是怎样发现端倪,他随口敷衍说是柳公子头一回做这种害人的事,手不够稳,让他看了出来。其实这只是争一时意气的谎话,为了掩饰他心中难平之意。他当初那般信任柳玉鸾,丝毫的疑心也没有,尽管他很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如此,若不是小公子拦住了他,往后所有的事,大约都会有不同的结局。

正因为柳玉鸾下意识的伸手一拦,世子爷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杯盏,虽然对方一句话也没说,他却心思急转,从温馨平淡的美好里醒过神来,嗅到党争里的阴谋诡谲。他眼看着柳玉鸾夺回那盏茶放回桌上去,这举动足以说明一切,他惊疑不定:“里头加了东西?”

平常能称得上巧言善辩的柳二郎看看他,再看看桌上的茶盏,当下竟支支吾吾无言能对。他看了看门外,受惊似的险些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小世子,仓皇的把他推向窗边,语无伦次:“你走!快!”他一面向后看,一面推开窗:“下山的路……不,不要走下山的路!别去见我哥哥,快走……”

小世子被他一个劲儿往外推,一头的雾水,挣扎着问他是怎么了,他也不肯说,听见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来得越近他心中越慌,几乎是粗鲁的一把把小世子搡出去,低声冲他吼:“你往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砰’的一声关上窗,才冲到门前,他兄长便到了外边,挡不住,他推门进屋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没一会儿后院里就传来打斗追赶的动静。依稀听着是洛花卿逃出去了,他兄长咬牙瞪了他一眼,派了人去,说就地格杀,不论死活也要带回来。无论他怎样求情怎样争执也拦不住……

后来是怎样呢?

柳玉鸾扶着额头,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头疼,仿佛是当初的那种剧痛又阴魂不散的缠上了他。

他想起来了,后来他被兄长派两个人守着房门拘在跟前看管着,听说小世子已经被包围的人逼上了去悬崖边的路,可山下没防住,有人放了信号出去,若不能一击得中,兴许就有救兵赶来了。绿沈听了便打算亲自带人过去追,柳玉鸾明知道挡是不能挡住的,除非是眼前出了一件非将他绊住不可的事。可眼下还有什么事能比他的大业更要紧呢?柳玉鸾绝望之下,将目光落在桌上,看到那一盏还有馀温的茶。

他不是犯了旧病。他是当着他哥哥的面喝下了那杯掺了毒药的茶,因为毒发时头痛欲裂,扛不住疼这才晕过去的。

他的失忆症也不是旧病引起的,他是中了毒,那毒药的目的原本就是混淆神志令人变得混沌痴怔。他这样一杯茶灌下去,他兄长果然慌了神,顾不上再去追杀世子,连忙去讨解药救他的弟弟。好在他是从柳家交好的那位太医手里拿的药,也能从他那儿拿到解药。遗憾的是这药毕竟药性太凶,柳家的二郎虽然没有就此丧失神志,却还是落下了一个失忆的后遗症。

这一段柳大小姐没有亲眼瞧见。只是二公子的这一病那时在柳家是件不啻于山崩地裂的大事,她自然要过问,问过了才知道她这两个弟弟竟然都搅在了权谋这场浑水里。她自然也狠狠责备过绿沈,但她只是闺阁女眷,毕竟力有所不能及。

好在后来柳玉鸾终于病愈,虽然为了世子爷的事情难免伤情,终究这事儿还是过去了。她怕他再伤心,从不敢多问,兴许旁的人也这么想,这才闹得到如今她才知道,柳玉鸾把旁的都记起来,却唯独忘了致使他失忆的最重要的那一环。

所以她那天和世子爷说起这件事来,他才那样的震惊意外。因为这致命的一个结,竟然至今也没能解开。

在漫长的沈默之后,柳公子看着手中的锦囊,神色几度变幻,最终捂着眼睛,一阵苦笑。造化弄人,何等的迂回而巧妙?

“若是早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儿,我早先和他那么多分分合合,又是何必?”

听着她姐姐的转述,他几乎能想象出来世子爷当时是怎样一种难以描述的心境。大约就像他此时此刻,捏着手里那个不起眼的锦囊,也是同样的一种纠结难言。是既庆幸,又觉得后怕。

要是早些解开这个误会,他们又何必闹得险些生离死别?

可哪怕没有解开这个误会,他的殿下在挣扎几番沈浮,仍然选择了爱。他终于从梦中的深渊里爬出来,修补好从前破碎的灵魂,将它好好的安放到人间的光明中。

他们在此刻知道这多年前的真相,其实已经有些迟。它在这时候揭破不过是锦上添花,只是为已经尘埃落定的结局更敲上一记终场的重鼓。然而它又出现得这等恰到好处,仿佛是冥冥中提醒他们,在这世间千百种联通过去与未来的道路里,他们始终都在选择最正确的那一条。

想到这里,柳玉鸾忍不住轻声笑起来,再一次低头去看手中打开的锦囊。

这是洛花卿惯爱用的贴身物件,里头极简单的装了不过两样东西。第一件是他们原本一人一枚的那方阴阳文玉印,他的那一半当日被他当做信物派人带了出去,这是世子手上的那一枚,以示他知道了他们暗中谋划北疆之变的那件事,担心他没了那一半印手中无人可用,留下这一半,把礼亲王府剩下的那些人手全都交到他手里。另一件是叠起来的一张信笺,世子爷的字就和他在沙场上挥剑的动作那样干脆简练,寥寥数语的交代叮嘱,最后是短短的四个字。

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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