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知知在后山挖野菜抓鸡的时候,山脚下,有几辆马车碾过土路。
马车半新不旧,虽比不上京城贵人们的马车华丽,但足够宽敞,车身木头也结实。
马车前后都有衙役,皮肤黝黑,个个佩刀。
前头的马车坐着白云县的县令宋平,后面的马车坐着浔州的州刺史顾景。
宋县令很年轻,二十多岁,去年授官。
他得知自已要来岭南做县令的时候,非常振奋。
虽然偏远,条件远不如京城,但他觉得越是困苦之地,越需要他这样的人来为民为国效力,好好地做出一番成绩。
顾刺史年纪大了,刚过六旬,也是去年调来岭南做刺史的。
当他听说自已要去岭南时,第一反应是:
他大爷的,吏部那帮龟孙子又在皇上面前说他什么坏话了?
居然被调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来岭南之后,发现气候湿热,蚊虫众多,还时不时就有大盗出没。
所幸此处民风剽悍,当地百姓居然能自已抓盗匪,真是给官府省事又添政绩。
白云县有个叫良民村的地儿,已经抓了好几次重犯了。
最近一次还解救了富贵人家被拐走的子女。
顾刺史决定来良民村慰问表彰一番,赐个牌匾,以此来鼓励其他县村也多多为治安出力。
宋县令为此很激动,相信自已和百姓团结一心的努力,果然被上峰看到了。
“顾刺史,我们到了。”
马车在山脚停下,宋县令先下了车,去后面请顾刺史。
“有劳宋县令了。”顾刺史一掀帘子,就看见宋县令壮志满怀的笑容。
顾刺史心中暗叹一口气,好像在宋县令身上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已。
一腔热血,耿直如松。
以至于不仅年轻的时候被人家挤兑到穷乡僻壤,年纪一把了,还是被发配到这瘴疠之地来。
啧,说多了都是一把泪。
良民村事先接到了消息,提前做了些准备。
郝仁和白洵在山脚下迎接村长。
胡子花白的顾刺史下车后,看见两个粗布麻衣的男子走来。
其中一位腰间佩刀,眉间凌厉,看着很厉害的样子,却只有一只手臂。
另一位郎君则极其俊美文雅,若非身上穿着半旧的灰色粗布,头上麻绳束发,顾刺史还以为看见了哪家清贵公子。
“顾刺史,这位就是良民村的村长,郝仁。”
因着之前的案件,郝仁去过县里衙门几次,宋县令认识郝仁。
毕竟像郝仁这样的容貌气度,让人一眼就忘不掉。
郝仁上前,恭谦地叉手行礼:
“顾刺史、宋县令,在下郝仁,是良民村的村长。”
顾刺史实在是很惊讶。
他看看后边的山林,看看郝仁身上的衣衫,竟有种粪土坑里看见金玉的震惊。
岭南离长安甚远,许多百姓一辈子也没去过长安,更别提在长安遇见贵人。
而会被派来岭南做官的人,也多半在京中挤不进核心勋贵圈。
故而顾刺史和宋县令以前都曾听过裴家才子的名号,却不曾见过。
顾刺史:“郝村长一表人才,可是岭南本地人?”
郝仁:“在下祖籍河东,多年前逃难来此。”
顾刺史:“郝村长可念过书?”
郝仁的笑容中显出几分惭愧:
“略识些字罢了,读书金贵,山野乡民供不起。”
顾刺史听罢,惋惜地摇摇头。
这样气度的人没读过书,简直是锦缎里塞干草,好看的大草包一个。
身后有衙役从马车上搬下来一块牌匾,用大红的绸子系着,上边是“良民村”三个大字。
“郝村长,这是顾刺史亲手写的牌匾。”宋县令解释。
郝仁称谢:“多谢顾刺史赐墨宝。”
一行人往山上走。
白洵走在最前面,郝仁引着宋县令和顾刺史在后边跟着,最后面是一众衙役。
其中有个衙役伸了个懒腰,顺手想摘一片树叶在手里把玩,被郝仁出声制止:
“且慢!”
大家不明所以地看向郝仁。
郝仁:“此处盗匪横行,我们山上村民为自保,在山脚下设下了机关。有些花草外人看似无异,一旦触碰便会触发机关。”
想摘树叶的衙役默默地将手收了回来。
顾刺史和宋县令对这小山村不由得高看了一眼。
顾刺史年纪虽大,但身体还算硬朗,爬山不在话下,大家一口气就到了山顶村口。
宋县令张罗着就要把顾刺史亲笔题的牌匾挂到门坊上去。
然而宋县令一抬头,就沉默了。
同样沉默的还有顾刺史。
眼前门坊上赫然已刻着“良民村”三个字。
行云流水,铁画银鈎。
衙役们闷头抬着牌匾,找来梯子要往上挂,那牌匾上的字被一对比,瞬间黯然失色。
顾刺史觉得这字迹有点眼熟,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郝村长,不知这字是何人所题?”
郝仁谦逊笑道:“是在下写了个模子,村民刻在门坊上。”
“好字!好字啊!”顾刺史连声赞叹。
同时心中也更加惋惜,这样的良才,怎么就没念书考科举?
他多年前也是贫寒学子,家中拮据,吃过些苦,后来做了官,情况才好起来。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像郝村长这样的人念了书,才能改变命运。
可惜了良才。
可惜啊。
顾刺史是惜才之人。
他让衙役把牌匾放下来,在村里换个地方挂,别把门坊上这么好看的字给遮住了。
宋县令也很喜欢门坊上的字,不过他的注意力没有在门坊上停留很久,他更好奇村内的景象。
跟着郝仁和白洵走进村,见人人都忙活着。
村里很干净,家家户户门口都长了些野花,在春风中招摇。
宋县令觉得这点很难得。
他去看过白云县其他一些村子,很多都脏污乱排,下脚都不方便。房屋门口只有潮湿的青苔杂草,一不留神就会滑倒。
宋县令看向郝仁:“想不到村民们如此有闲情雅致,还会在屋外种花。”
郝仁失笑:“那是在下的女儿知知幼时调皮撒的种子。”
苏知知三岁的时候,有段时间喜欢把野花种子扒拉出来,不管去谁家玩都撒一把种子。
第二年,家家户户门口就多了 一簇簇野花。
接着,一年开得比一年多。
苏知知也不喜欢地上脏兮兮的,看到鸡屎鸭屎就不肯下地走路。
于是村民们都自发地把自已门口的区域清扫干净。
几人继续往前走,听见潺潺水声。
顺着声音看去,是一个很大的蓄水池。
水池上边架着数根劈开的竹竿,竹竿一根接一根地绑着,延伸的尽头接入山顶流下的泉水。
源源不断的水流就从竹竿倾泻进水池里。
“妙!此计实在是妙!”宋县令又激动了。
他要把这个方法记下来,下回去别的山村时,可以将这种简易省力的取水方式教给更多的百姓。
顾刺史也很欣赏村民们的智慧:
“不错,只要村民们肯用心肯使力,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这句话是他说了很多年的套话了。
听过这话的百姓未必越过越好,但是至少听的时候高兴。
顾刺史的目光转向山谷的时候,愣住了。
山谷处开辟了大片的田野,每一寸能种植的土地都利用了起来。
可是那拉犁的竟然不是牛不是驴 ,而是人!
顾刺史一时间很感慨,心中升起同情怜悯。
村子干净好看又如何?连头牛都买不起,还在靠人累死累活地犁地。
山野村民,过得实在是苦啊。
顾刺史发话了:
“宋县令,良民村几次抓捕盗匪有功,当奖赏几头牛。”
宋县令也看见田间景象了,皱着眉对郝仁道:
“郝村长,村里过得这么难,你早应该告诉本官的。”
郝仁谢过了顾刺史,而后道:
“其实大家不觉得苦,比起前些年饥荒瘟疫的日子,已死经好许多了。”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经历过大难后的知足。
宋县令没经历过岭南天灾之时,只听说那时饿殍满地,尸骨成堆。
他听着郝仁这样讲,心里更酸楚了。
山谷另一侧,放牛又放羊的孔武打了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继续把牛群和羊群往草多的地方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