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禛闻言,也看向张太傅。
张太傅:“能成为太子之师,是老臣莫大的福气。”
孩子们小,只当张太傅这句话是在称赞太子。
太子慕容禛也这么以为,脸上露出了笑意。
慕容婉眉间收敛一丝疑惑,觉得张太傅好像在避开宁安的问题,但她没有说话。
张太傅双手负于身后,转身面向讲台,藏住表情中的哀伤。
他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他当然记得。
那个孩子三岁识字,五岁作诗,七岁行文,十四岁名满长安,十七岁中探花。
他看着那个孩子长大,越来越出色,成了人人口中的“文武双璧”。
裴凌云,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学生——
如今,已经不在了。
张太傅闭上眼,长吐一口气。
再睁开眼时,看见坐在后面的慕容铭已经趴在桌上打瞌睡了。
“恭亲王世子!”张太傅一口气闷在胸前。
“一日之计在于晨,你却于学堂之中酣睡,实属不该。移步至后,站半个时辰,勿再懈怠。”
张太傅严肃起来是很有威慑力的。
“哦,学生这就去。”
慕容铭被惊醒,挠挠后脑勺,站到最后面罚站去了。
他去罚站的动作很流畅,虽然来礼和殿上学才半个月,但是罚站罚抄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反倒慕容婉脸发热,拿书本挡住自已的脸,暗骂一声“蠢货,真丢人”。
慕容铭和慕容婉从一个娘胎生出来,但是性子截然相反。
慕容铭不上进也不念书,贪玩爱睡。
张太傅字字珠玑,但到了他耳边就成了催眠的魔音。
因此慕容铭在后边罚站时,迷迷糊糊地站着都快睡着了。
等到了下课时,慕容铭才清醒过来。
张太傅出了礼和殿,学生们也起身休息会儿。
慕容铭顽皮,看见眼前一个人走过,故意伸脚去绊人。
砰——!
三皇子慕容棣被绊倒,摔在地上。
想撑着桌案爬起来时,手又正好撑翻了砚台,溅得脸上身上都是墨汁。
“哈哈哈哈……好像乌鸡啊哈哈哈……”罪魁祸首慕容铭笑得前仰后合。
其他皇子公主也有不少跟着笑起来的。
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扶起狼狈的慕容棣。
慕容棣缓缓地爬起身,动作迟钝得像只百年老龟。
他抬起脸,脸上一半都是墨汁,黑得吓人;可另一半干净的脸却意外地很清秀白皙。
太子慕容禛说:“阿铭,你绊倒了三皇兄,应当道歉。”
好似在主持公道,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很随意,完全没有斥责慕容铭的语气。
慕容铭嬉皮笑脸地凑到慕容棣身边,用手指揩了一下慕容棣脸上的墨:
“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我给乌鸡三皇子赔礼了……”
慕容棣站起来,抹了仓促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液体,却把脸越抹越黑。
他勾头缩肩膀,紧张得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事……”
皇家子嗣众多,有太子和宁安这种受宠的,也有不受宠的,比如慕容棣。
慕容棣的生母是惠婕妤,他在皇子中排行第三,今年已经十岁了,却还在同六七岁的皇弟皇妹们一起上启蒙课。
他很笨,上课答不出话,字写得丑,畏畏缩缩的样子没有一点气度,白瞎了一张清秀面容,行为举止还不如一些品级高的内侍。
礼和殿中的人要么不理他,要么取笑他。
季少傅拿着书本走进来,看见殿内骚乱的场景和慕容棣脏污的衣摆,不用问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三皇子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季少傅心中对慕容棣有几分怜悯。
他不是第一年在礼和殿教书了,几年前他也教过慕容棣。
季少傅记得慕容棣小时候聪慧,可惜有一回摔跤撞在了湖边的石头上,醒来就变得有点痴傻。
“谢、谢季少傅。”慕容棣拿袖子掩着脸,脚步凌乱地往外跑。
一不留神,没看脚下的路,竟然在殿门口又被门槛绊倒了。
礼和殿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慕容棣在笑声中仓惶离去。
朱红色的宫墙很长。
慕容棣的脚步很慢。
他一个人走,连贴身伺候的内侍都不知道去哪了。
琉璃瓦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刺得人眼疼。
慕容棣拿手遮着眼睛,贴着宫墙低头走。
迎面过来的内侍宫婢看见他满脸脏黑,衣摆皱乱,有些都没认出这是三皇子。
还有的,也许认出了,但是假装没认出来,没有行礼。
慕容棣走到一处冷清的宫门,转了脚步走进。
明惠宫。
一进前院,好像春意都少了三分。
院里当差的人不知去哪躲懒了,地上的灰尘没有人清扫。
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大的槐树,树干粗壮,树枝上没有绿叶没有花。
灰色的枯枝在头顶交错,好似永远沉睡在了冬季。
槐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妇人,怀里抱着一只通体乌黑的猫。
慕容棣走到妇人身前:
“母妃,孩儿回来了。”
惠婕妤的手抚在黑猫的毛发上,一点点抚顺。
她看见儿子满身狼狈的样子并不意外,一双清透如湖的眼睛很平静:
“回来了,就先去洗洗吧。”
惠婕妤三十了,看着像二十岁出头一般,青春岁月似乎停驻在了她脸上。
岁月漫漫,不败其容。
不过,后宫常有新人,青春永驻也未必能笼住圣心。
皇上很少来明惠宫,惠婕妤好像也有点痴痴的,整天就抱着猫。
她喜欢养猫,做什么都带在身边,甚至与猫同食,有什么吃的都要给猫分一口。
大家都觉得她有病,人怎么能与牲畜同食?
惠婕妤的猫总是走丢,养着养着就不见了,于是又换一只新的猫养。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数年。
她十七岁入宫,那时她是惠昭仪,后来被称为惠妃,再到惠贵妃。
可裴家出事那一年,她变成了惠婕妤。
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人都忘记了,惠婕妤本名裴姝。
裴家长女,当年的名门闺秀,后宫宠妃。
如今只是一个坐在深宫冷院树下的妇人。
裴姝在树下坐了一会儿,抱着猫进殿了。
她走进湢浴,慕容棣刚洗好脸,换好了衣裳。
洗过脸的慕容棣像是换了一个人,五官俊秀,眉目深邃,肩膀体态都舒展开来。
赏心悦目的小少年。
人们常道外甥多像舅。
裴姝看着清俊的儿子,有点像二弟裴凌云小时候。
许多人都知道裴凌云聪明,但她的儿子,想活下来就不可以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