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赫洛一行人又跋涉了“一觉”的行程后,随着即将抵达这趟苦旅的终点,冰原上那些奇诡的幻象反而变得愈发稀少;但即使是初入超凡的伊璐琪,也已经感觉到了某种更加沉重的东西笼罩在天地间。
它们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无时无刻通过身体的每一种感官刺激着人类生物的求生本能,教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女孩儿感觉到空前的睡意席卷了她,像是数不清的手牵扯着她的四肢,挽留她就地躺下歇息。 她仰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学者高大的身影在前方同样蹒跚地默默走着,还是打消了上前询问一番的念头。 事实上,赫洛此刻也同样不好过。 与超凡绝缘的他很少会如此亲身感受到精神上的压迫,一种可怕的眩晕感笼罩着他——就像是穿着厚厚的衣裳在寒风中蹲了许久后猛然站起那样,某种无形的力量正使得他的自主意识不断化作看不见的海洋里漂浮的一串气泡,咕嘟咕嘟地排出体外;颅骨中负责思考与下达指令的大脑因这股压力而激烈地叫嚣着,疯狂地按动控制眼睑的肌肉,试图将它们关上,仿佛这样做就能获得平静一般。 这会儿他可全然没有半点心思再给孩子们讲述各种趣闻了。好消息是,巨龙似乎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不再好奇地问这问那。赫洛很想出声征询一下他的便宜学生的意见,却还是没有开口——他知道那绝对是白费力气。 艾斯库尔并非失去了他的好奇心,而是他眼下有更严重的情况要面对:巨龙感觉得到,那些被他吞噬的信徒们的记忆似乎在这压力下拥有了实体,像是一条条回归水中的游鱼,开始挣扎着冲撞他的脑海,迫切地想要离开。 巨龙抬起头来极目远眺,身为曾立于万物顶点的超凡存在的本能,让他知晓了那压力来自何处。 远处,一道巨大的冰原裂谷横亘;独属于巨龙的视野里,数不清的各色光线绘出一道道收束的轨迹,在空中驳杂地交错,最终汇聚到了裂谷之中。 而珂赛特的身影,依然不紧不慢地走在他们前方。这会儿随着天上的极光在压力之下变得黯淡,女商人赤裸的身躯周围显著地浮现出了一层迷蒙的白光;她的步履稳重而坚定,每一步都踏在等长的距离之上,像是一位亟待登神的朝圣者。 邪祟们发出的那些诡异的噪音似乎也在他们沉闷的行进中失却了兴致,此刻每一个人耳边都唯有风的声响;那富有起伏的声响恍若他们脚下冰原悠长的呼吸,反而愈发衬托出令人不安的寂静:开始下雪了。 因低温而凝华的雪霰雾蒙蒙的,好似一群舞女恣意张扬着她们的纱裙;蓦然间,这些狡黠的舞者随着人们脚下这位“伟大之女”的一次深呼吸高高跃起,把天与地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和区别洇染成一团不分彼此的纯白。 扑打在赫洛脸上的雪霰让他不由得一激灵:学者环顾四周,却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白色。他们太过专注于应付难缠的邪祟,却全然忘记了这片极地冰原本身亦有重重凶险:自然的喜怒无常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暴烈的风雪总是骤然出现,誓要把一切胆敢挑战她威严的虫豸撕烂。 糟糕了。他心里不由得一沉。 冰原的极夜本就仄暗,这会儿突如其来的大风雪更是让人分辨不清周围的一切。虽然与白昼下出现的“白色景象”原理不同,但在雪裔们的信仰里,两者都是司掌冰雪与梦境的大灵母米娅妲遮蔽她圣域的纱幔,更是深入冰原途中的一大危险。 “喂——!你们在吗!?”思虑再三,他还是大喊出声,但喊声就如同落入湍流的一粒沙,倏尔消散在了风雪的呼啸里,唯一的收获只有满嘴冰凉的雪粒。 正常来说,这会儿他应该顺着一直以来的方向往前走,总能和其他人汇合;但赫洛选择在原地保持不动——这听起来很反直觉,但他很清楚,直觉和习惯有些时候或许有用,但更多时候是让人落入陷阱的帮凶。 事实证明这很有效:没过多久,他就被一只手抓住,接着是一团从白色中析出的影子,最后凝实成一头红发的少年。 艾斯库尔及时找到了他。 巨龙张嘴朝他说了些什么,向他递来一截绳子。赫洛虽然没能听清他的话,但猜到了老萨满或许平安无恙,心领神会地把绳子绑在了腰上。艾斯库尔见状点了点头,便从他手上接过剩余的绳索继续寻找下一个小队成员。 很快,巨龙再一次撞破纯白的纱幔与他擦身而过,又重新跃入下一层帘幕中。不多时,感受着绳索上传来的拉力,赫洛猜想他们得益于不惧风雪的巨龙展开的施救行动,应该没有产生太大的意外。 在彼此相连的绳索牵引之下,冒险小队重新在风雪中开始前进。这感觉可不太好——赫洛在心里自嘲了一番,该说他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蚱蜢好呢,还是该说他不久前“被人牵着走”的预感在此刻实现了好呢? 好在这场风雪固然来得突然又暴烈,但似乎也吹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无形重压,让赫洛能够勉强跟上绳索拉动的节奏一步步往前,而不至于摔倒在地体验一把用他的脸皮在冰原上耕作的感觉。 随着他们的前行,白茫茫的风雪中有什么东西从他们前方靠近了。一个个黑色的影子自白霭中浸出,像是咬破了白色床单的小虫呼朋引伴,密密麻麻地钻出来,汇聚成一团又一团的噩兆。 是一队浑身上下都凝满了冰霜的雪裔。 这些人每一个都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斧头与砍刀仿佛已经融为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随着他们蹒跚的步伐而摇摇晃晃。 惊愕于这群不速之客的赫洛没能注意前方绳索倏然传来的几下拉动,依旧往前走着;猝不及防间,他一头撞在了前方站住的艾斯库尔身上,摇晃了半天,差点摔倒在地;这倒是令他从惊讶中缓了过来。 他刚想抱怨,抬头正巧望见其中一个雪裔停在他们这支东拼西凑的小队旁边,手里结满冰棱的利斧正对着他比划。 大萝卜。赫洛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然后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位“雪裔”破破烂烂的、断了一只角的角盔之下,除开浓密的阴影外似乎空无一物。 沾满雪与冰碴的毛皮上衣有着一条显眼的破口,而破口边缘外翻后又被冻结起来的绒屑与碎皮条,让它看上去仿佛某种无法愈合的溃烂。 某种不详的东西正在其中胎动着,动作越来越大,撕扯得那条溃口也跟着蠕动起来;雪粒与冰晶扑簌簌地往下落,像是分娩前流淌的羊水。 出来了,要出来了—— 随着一阵细密的窃语声响起,那个雪裔就像是一只被撕裂的纸袋那般,自溃口处轻盈地展开为某种随风飘摇的姿态。 什么也没有。 那张在风中停驻、振翅的空壳之下什么也没有。但分明又有些什么东西扯着它,使它像是闻到了腐尸气味的兀鹫般扑棱着,在赫洛身边悬浮着不住盘桓。 我的老埃洛希姆在上啊,还有高手!赫洛完全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一个又一个雪裔将自己空空荡荡的皮囊放飞为奇妙的鸟儿,带着风雪的呼啸声也无法遮掩的絮语声围绕着他翱翔了几圈,这才逐一没入了米娅妲张开的白色纱帐中,慢慢不见了踪影。 …… 风雪终于停下了。 即使空中还有洋洋洒洒的雪霰弥漫,但冒险小队的成员们已经可以重新看见彼此的身影。老萨满芮卢此刻虽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赫洛从他脸缘挂着的一连串冰坠,以及老人越发显得深邃的皱纹看得出,他的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赫洛思虑再三,还是向老人讲述了刚才在风雪中的见闻。 “老头子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芮卢长吁了一口气,在空中迅速凝成了一团白霭缓缓沉降。“空无一物的姐妹们掏空了赫尔勒的身躯与灵魂,叫他们永世只得升上苦寒的天;天上的大灵母希玛也不接纳他们,叫他们永世只得在天上徘徊,变成彩色的光。” “老头子老了。”不等赫洛回应,年迈的萨满如此叹息了一声,便转过头去,不再看向赫洛,只是遥遥眺望着远处的天,远处的冰原,远处的裂谷,远处女商人的身影。 见此情景,赫洛也只能把没说出口的“再歇息一觉”的话默默压在心底,然后重新思考起关于邪祟与雪裔大公的宝藏的情况。他蓦然想起,冷杉林庄园里犯下罪行的真凶伊沃在邪祟的影响下猝然死亡之前,曾经说过—— “老师!”艾斯库尔的大喊声传来,打断了赫洛的思考。巨龙不容分说地拉起他的手臂,拽得他生疼;赫洛刚想出言埋怨,却看见了更糟糕的情况。 伊璐琪不见了。 那本应在风雪中被她接过拴在腰间的绳索上,只有一个死结兀自轻轻地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