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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生南国(二)

送完小男孩,伊莫从小路溜进公园。

许多天未曾出门,树丛间刮过的风打在身上,一种夏日将雪糕送入口中的清凉漫溢全身,新鲜满足,却又缺乏真实的升腾感。伊莫浑身一激灵,把绒线帽拽得更低。薄暮的公园里聚集着喝茶打牌的爷叔,不远处的古树根旁,成群穿缎面白褂的

爷爷奶奶正随着音乐把塑料剑舞得不亦乐乎。

伊莫驻足,环顾四周。杨树干瘪的枝叶之下,身穿校服的男孩坐在长椅上,露出半个背影,手臂不停地左右微移,似乎正埋头写着什么,沈默而专注。

伊莫从徐缓背后绕行,白色平底鞋踩在鹅卵石甬道上,明快有声。她捡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不知是不是有一段时间没见的缘故,伊莫瞧见他侧脸的刹那,一路跑过来的五味杂陈骤然升至顶峰。

“坐那么远干嘛?”徐缓停下笔,似笑非笑地回望她。

“怕传染给你。万一把你这种种子选手毒回家去了,我的小命都不够给各科老师谢罪的。”伊莫说话闷声闷气,自己都听着难受,于是擡手到耳际,索性把口罩摘下来。

“我七岁就得过了,谁像你啊,妥妥一哑炮,都多大了,捱现在才爆炸。”徐缓收拾起腿上的纸笔,起身要挪到伊莫身边,为了印证“我不怕你也不会嫌弃你”。

“别别别,虽然您身体健硕四肢发达一定能长命百岁,但是也有发过两次水痘的人对不对。初三那年您躺病床还没躺发霉吗?我可不想荣幸地给您母上制造累赘。”伊莫连忙向身侧伸出双手制止,一如日以继夜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

“您废话也太多了,省省吧。我不坐过来怎么给您讲重点?您现在视力又这么好。要不您坐过来也行。”徐缓学着伊莫一口一个“您”,嘴角俏皮地上扬。

有什么区别吗?

伊莫望天叹气,最后只好妥协,驯顺地挨到徐缓身边。

“这次物理要考到第三章摩擦力,要点是……”

“学校的银杏树,落叶了。”

伊莫把徐缓写满考点的草稿纸收起来时,树梢间的天空碎片已开始泛出淡紫。徐缓的思维向来光速跳跃,但只要不是在数学推导时横跨若干步骤,倒也还算得上人话。

“是吗?那我还蛮期待的,记得以前妈妈带我回老家探亲,我还捡过人家院子里的银杏叶当书签呢。遍地金黄,特别漂亮。不过如今已经不知道被我夹到哪本书里去了。”伊莫遥想着小时候在银杏树下练舞的自己,不由想起不久前家门口的小男孩童稚的笑脸。

“你一个鬼鬼祟祟的生面孔,贿赂人家小朋友帮你跑腿,竟然没被热心市民当成人贩子。”

“人贩子气质和我差远了好吧,连九十多岁的老奶奶都夸过我面善。”徐缓双手枕在脑后,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家里有弟弟,我早就知道怎样讨小孩子喜欢。”

伊莫起初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说的是什么表堂亲戚。

“我老妈怀孕了。”那年,街角的麻辣烫店里,欣喜的少年如此对她说。一直以来,无论晴雨,伊莫总是细心照料那株从未开花的仙人掌,却忘了少年身边,早已出现了一个更为鲜活丶无比宝贵的生命。平平无奇的仙人掌占据着平平无奇的阳台一角,或许早已被他彻底遗忘。

“你看,我猜中了吧,是弟弟。”伊莫颇为得意,试图用喜气洋洋的欢畅弥补因自己的神经大条而遗留的空缺。当年面对面的赌约,如今倒是她先轻易忘记。

“这样的话我就不用教他弹钢琴了。”徐缓显然也想起了当时的对话。

“凭什么性别歧视?”

“当年谁说的是女孩子就要教她弹钢琴来着?”

“我,确实是我。”伊莫握拳捶头,“脑子已坏,请勿见怪。”

萌芽于十岁的私心,与一坛尘封于窖的老酒无异,历久弥香。抖落灰尘,小男孩一生仅有一次的倒影愈发栩栩如生。

如今他正悠然坐在身边远眺暮云,不知道她知晓他的当年。

“其实从小学钢琴,一开始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没人逼着我去拼命出众,也不是为了和同辈竞一技之长。只是因为纯粹的喜欢,我能在琴凳上一直坐到凌晨,弹到十指麻木得失去知觉。闭上眼,全世界只馀下自己遗世独立。音乐是专属于我的,世界也向我而来。一位哲人曾说过,人都是被抛到世间来的。既然那么无奈,那么被动,如果连仅剩的一点自我主体性都被消解殆尽,岂不是很可怜?”

伊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漫画书还教你这些?”

“我妈是写书的。”徐缓毫不掩饰对她的无语。

“倒也没错。”徐缓较劲的样子,伊莫忽然觉得很可爱,很有扑上去揉他脸的冲动。最后好歹忍住了,只是盯着他笑。

“你丫原来一直都从门缝里看我。”

“不,我一直从山脚下仰望你。”

“我看你吹。”

“真的!”

“行了,好好覆习吧。”徐缓打量了片刻伊莫一本正经的肃穆神情,挑了挑眉,拎起包往肩上一挎,背过身向伊莫摆摆手。“我走了。”

“嗯,路上别再骗小孩儿了。”伊莫重新戴好口罩,站起身,直到徐缓校服拉链扣的微响消失在耳际,她才抱着“重点”心满意足地离开。

伊莫从冰箱里取出冻得冰凉的啤酒放在餐桌上,一瞬间,幽微的冷气升腾而上。伊莫把指尖残留的水珠擦净,对着冻红的掌心哈气。

“幺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随着金属瓶盖落地的脆响,啤酒泡泡“滋滋”沿着细长的瓶颈往上直蹿。老伊把开瓶器搁在手边,冷不丁来这么一句。

伊莫擡起头,倒抽口凉气,不可思议地睁圆双眼。看到莫妈妈同样惊诧地瞪着她时,伊莫不禁双腿发软,胜似耶和华即将降下第二场大洪水,而她却没有诺亚方舟。

“你胡说什么呢。班上男生的名字都还没记全呢。”伊莫避重就轻地申辩,心里却直发悚。夹一筷子土豆丝,一半抛洒在了抵达瓷碗的途中。没记全名字是真的,高中男生大多长得没什么辨识度,神似n胞胎。

“你们两个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莫妈妈饭也不吃了,双手交握搭在大腿上,一派听审法官的架势。

“你也先别急得火上房,会把孩子吓着的。”老伊安抚完莫妈妈,扭过头对伊莫笑得慈祥。“今天我下班,你知道我喜欢走公园抄近道回来,也就是那时候,看见你和一个男生坐在长椅上,头挨头盯着一个方向,不知道在干什么。我看你们关系不一般,也就没好意思叫你。不过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当着你妈的面问问,那个男生是谁呀?”

伊莫不顾一切跑过去,又万分投入地听徐缓讲解考点,连她这般行事谨慎的人都失了周全。罪过罪过。

“噢——她啊,那是朴之予。记得吧,就是我和你们说过的那个留着炫酷短发的女生。她从初中开始就这副打扮了,男孩子气有模有样的,几乎以假乱真,也难怪你们误会。”伊莫把“噢”字拖得老长,尽力营造水落石出丶皆大欢喜的释然。

一个谎言,总是需要环环相扣的谎言去弥合。总有一天,谎言连缀而成的枷锁,连被缚者也不知如何拆解。

“你不早说,那不就是今天下午那小孩儿他姐吗?”莫妈妈这才继续安心吃饭。

“我就说,但凡眼光正常,也不至于看得上你。”老伊自有一套他放心的理由。

“亲爸,我是不是超市搞活动送的啊?”伊莫太阳穴突突跳,又好气又好笑。

“是啊。”老伊端起酒杯呷一口,手指摩挲着杯沿,目光遥遥,不知在感慨些什么,反正没认真听伊莫说话。“老实说,我不反对你谈恋爱,毕竟女孩子家也到年纪了。但你可一定要把眼睛擦亮咯,只要那小子人品端正,对你一心一意,我们做父母的就放心了。长相嘛,倒是其次。不过,要是能对瓶吹更好,既是女婿又是酒友,嘿嘿。”老伊笑向伊莫举杯,做出干杯的动作,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不就对瓶吹嘛,小事小事,我也能干。”伊莫说着,起身去冰箱附近,抱起一箱十二瓶装的雪花小跑回餐桌。

老伊摆出开怀豪饮的阵势,刚要伸手拿,被莫妈妈一巴掌呼得吃痛,连忙缩回手。

“我们家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摊上两个酒鬼。”莫妈妈猛一脚踩老伊脚上,未及他呼痛声落下,又回身戳伊莫脑门儿:“病消了了不起啊?好了伤疤忘了疼。”

伊莫揉着脑门,笑看莫妈妈把啤酒扛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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