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杭之
熄灯后寝室卧谈,从某某女老师的名牌包多少多少钱,到姚桐未来的深造计划,七拐八弯,李来佳到底还是没有放过伊莫。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有回宿舍?”
伊莫忖了忖,瞒肯定是瞒不住的,况且她也不想对她们撒谎。于是与徐缓多年来的种种,被她如说书人一般纹丝不乱地叙来。
讲罢,李来佳终于憋不住开始尖叫起来,两床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飞过去,把她从头到脚盖了个密不透风。
“干嘛呢?想把整栋楼都嚎醒来围殴你吗?”
姚桐压低声音教训八卦病再次发作的李来佳,伊莫说时迟那时快,三步爬下床把洞开的窗户全部关严实。
“啊啊啊啊伊莫你个大骗子!”
“啊啊啊啊这么重磅的消息你为啥不早点说?”
“啊啊啊啊妈妈林黛玉搞到大帅哥了——”
伊莫跳起来,到处找封口的透明胶带……
“回来了吗?”
“嗯,刚收拾完东西。”
伊莫忙了一天,睡前躺在床上给徐缓发消息,没想到他也没睡,消息回得倒及时。
“那早点睡吧。”伊莫眼前浮现出那晚徐缓哀伤的面容,终是不忍,敲下删除键,重新道:“不管你生命中失去了谁,我都在。”
“说话算话。反悔的话——你不能反悔。”
“当然,仙女一般都是长生不死的。”
“长生不死的不都是白骨精吗?”
“你!净身出户吧。”
“净身出户的徐缓明天很有空,带你去看海吧。你不是还没看过吗?到时候可别蜀犬吠日。”
“我是狗那你是什么?”
“谑哟,林黛玉今晚笑啥呢?乐得跟中了头彩似的。”
李来佳正在追剧,掀开床帘探出个头,贼眉鼠眼地往伊莫那边瞅——伊莫很少喜色外露至这般。
“没什么,就是一件比中彩票还开心的事。”
夜中大雨,树海摇乱。
伊莫等待这一天,正如灰姑娘期盼着再次穿上水晶鞋。
他记得,记得每一个哪怕不算约定的约定。而一起实现未完待续,又是上天多么令人快乐的垂怜。
两年太长,馀生太短,何不秉烛游?
伊莫在镜前理了理刘海,发端垂至胸前,遮住了牛仔外套金属扣上骁勇的骑士,杏色阔腿裤下露出脚踝,穿着新买的漆面小皮鞋走几步,清新而又不失款约。
眼部的炎症消退,伊莫重新戴上了隐形。
李来佳坐在床上,捏着下颌瞧看伊莫“对镜贴花黄”,发出老母亲般的感慨:“今儿个真出息了。”
伊莫只是无奈地笑笑。姚桐买完早餐回来,正要关门,看见伊莫狠吃了一惊:“你怎么还在这儿?人家都在楼下等你好久了。我去买饭的时候他就在了。”
伊莫这才看了看时间,甩下一句“老天爷”,绝尘而去。
女生宿舍楼下沿着观赏松停靠了一排自行车,清秋凉薄的雾气点染在空气中,徐缓随意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看到伊莫推门而出,他立马站起来,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故意不耐烦似的拖长语调。“慢死了。”
伊莫一眼寻觅到树下的他,心中的蜜罐子打翻,抿抿嘴笑出了两弯梨涡,不不由自主小步跑向他。
“咱们去哪儿看呀?”
“跟着我走就是了。”
伊莫喜欢徐缓只有对她偶尔为之的小拽,走在她前方,仿佛有着可以抵挡一切的坚毅可靠。而今她终于不用再踩着他的影子前行,背着手与他肩并肩的感觉,恍如隔世。
一路上由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伊莫没有李来佳那般自然天成的矜傲,做不到游刃有馀,耳根子认命地红起来。她能感觉到身旁的人扫了一眼极不自然的她,尔后轻轻一笑,说:“这就害羞了?那以后可怎么办?”
“害羞了”三字是无声的口型,伊莫看懂了,这回红潮从耳根蔓延至双颊。她歪着头,掩饰不住眼底的甜。“看你了呗。”
深秋的海边人迹冷落,偶尔只几点小小的人影在远处移动。沿着蜿蜒悠长的木板步道走向沙滩,伊莫“哇”一声,随着越来越接近尽头,她的步速也越来越快。徐缓只得在后头像招呼徐璨那样叮咛她,“你慢点儿。海又不会长腿跑了。”
伊莫一步一步微陷在沙子里,渡自太平洋的风充斥满无垠世界,她的衣袖猎猎鼓荡,头发被吹成了二百五也无心去管,只是对着碧蓝蓝的海与灰蒙蒙的天打开双臂,贪婪地攫取着故乡的河川所无法遥望的浩大。
“真正的海比这大多了。”——十几岁的徐缓在日暮里指着小镇的河,胸有成竹的剪影仿佛可以征服宇宙。
“开心吗?”
徐缓走到伊莫身边,一点点帮她理清吹在脸上的乱发。
“斯特里克兰第一次见到南太平洋的小岛,心情也不过这般吧。只不过我们是以陆看海,他是以海望陆。”
“乖,咱说人话。”
“嗯,太他妈开心了。”
徐缓忍俊不禁,即将落下的手又揉了揉伊莫的头发。伊莫拉着他的手并肩席地坐下,掏出一副耳机,左耳留给自己,右耳分送给徐缓。
“《海上钢琴师》的琴曲眼下最应景,想和你再一起听一次。”
无论多少次,《magic waltz》轻快如珠玉的旋律总能令伊莫的心怦然而动。耳边是曾在自己指尖叮咚跳跃的琴音,徐缓偏头注视着伊莫微微动容的侧颜,情不自禁扣紧她的手。
海上钢琴师是世界的财富,海边钢琴手是伊莫的瑰宝。
“我记得,一开始你不是很喜欢用一个银色的随身听听这首曲子吗?”
“好多年了,早坏了。”
“我给你新买一个。”
“不用不用,这都什么年代了,随身听早就退出历史舞台了。况且......不是最初的那一个了,虽然它很廉价。”
“为什么?”
伊莫嫣然一笑,欲言又止。
下午,伊莫带着徐缓去参加了一场国际书展。在两层一眼望不到头的展馆游走,琳琅满目的书籍以各种造型堆叠。伊莫捡感兴趣的图书展区默默翻着书——徐缓很清楚,她一头扎书堆里的时候是不会说话的。
眼看着伊莫想买的书在徐缓手里越堆越高,而书的主人全程拿他当空气,徐缓忍不住叹道:“你真是只大书虫,越长大中毒越深。吃什么饭呐还,吃书算了。”
伊莫闻言回头,这才意识到书到底堆了有多高。“后面还多着呢,你搬不动的,去找场务借个推车吧。”
“……”
外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徐缓把怀里的书堆放在就近的走道边,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是隋欣。徐缓搜寻着伊莫的身影,见她仍在垂头翻书。他上滑接听选项。
“你朋友?今下午就必须得拍?如果非得是我,那只能抱歉了。”
徐缓挂断电话,伊莫正攥着两本书朝他走过来。见他刚打完电话的模样,伊莫把书放在她的书堆里问道:“刚刚再回头才发现你掉队了。有什么急事吗?”
“好好挑你的书吧。”
伊莫拦住要冲上前的徐缓抢先结完了账,她飞速把薄如蝉翼的钱包藏在身后,悲切地意识到520宿舍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再吃得起海底捞。加之一大摞书邮寄回学校的邮费,令本就挣稀饭钱的她雪上加霜。
一身轻地走出展馆,阴天的上海已渐渐入了夜。伊莫紧了紧外套,双手攥成拳缩进袖子里。
“冷吗?”
“有点。”
徐缓牵起伊莫的袖子,随手招呼一辆出租车。“走,带你去喝点热的东西。”
伊莫刚想点头说“好哇好哇”,徐缓又接着道:“在海边被吹成了个二百五也没见你喊冷啊,这会儿倒冷得跳脚,什么恐龙体质。”
伊莫刚攒起的笑容凝固在嘴角,“啪”地一声碎掉了。
夜晚灯光熠熠的路边咖啡馆,是每座城市最好的去处。
伊莫和徐缓围着菜单,几乎把所有饮品看了个遍,最后只点了两杯热牛奶。
“你也太挑食了吧,这个不喝那个也不喝。”伊莫合上菜单,白他一眼。“真是唯小人与徐缓难养也。”
“我在别人面前是什么都可以,只在你这里才这样。”
“谢谢你把最难伺候的都留给了我,我简直是太‘享福’了。”
伊莫莞尔,垂下眼,徐缓手背上的疤翩然入眼。伊莫拉过徐缓的手,伸出食指沿着弧度来回轻抚那条细细的月牙,专注得仿佛在抹去老照片上的蒙尘。
“哇,明明你的手才冷好吗?我的手很暖的。”
“怎么以前从来不知道?”
“只要你愿意,以后你会有很多机会去了解有人为你暖手的好处。”
伊莫双手覆住徐缓的手,垂着头憋笑,偶尔飞快擡起头瞟两眼,发现那个人也正弯起嘴角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服务员的红色围裙突然闯入视野,伊莫忙把手撒开,不自在地挪了挪,举起银匙嗷嗷待哺。徐缓道了声“谢谢”,大大方方接过,推一杯到伊莫面前。
“某人给我掐下这条疤的晚上,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吃谁的醋,凶得像个原始人,可没有现在这样扭扭捏捏的。”
徐缓沈沈的话语里满是弦外之音,伊莫楞了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装傻不语。
“告诉我,你和齐东玥到底怎么回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
伊莫手心微汗,不敢擡头看他。
“有些事过去了,但不代表我不想知道。”
长久的静默。一帧帧黑色马尾与栗色长发的故事,时至今日她已很少想起。印度洋的雨与太平洋的风,从一开始便各奔东西。
“看着我。”
伊莫终究被徐缓的强硬打败,一擡头正迎上他不容抗拒的目光。他支着脸,悠悠然搅着热牛奶。伊莫半是苦笑道:“你真的……把所有的倔强都用来对付我。”
从盛夏吹落于林荫道上的满天星,再到一幅被久久束之高阁的素描画,连时间轴尽头的雨夜追逐都生动得不像话。伊莫学着徐缓五指轻敲桌沿,结束了这段如环岛旅行般漫长的因果。
“你呀,至今为止的桃花都是当烂好人惹出来的。有时候希望你心软一点,有时又担心你太过心软。齐东玥也好,管理学院那小子也罢。”
“你知道了?”
徐缓听完伊莫的说书,从头至尾表情也无任何变化,隔了片刻,说起话来静得如浮云出岫。伊莫惊讶连连,在桌下轻踢了他一脚。
“你什么样儿我能认不出来吗?”
徐缓得意地取笑她竟然会质疑这般理所当然的事情。伊莫摊了摊手,这才想起喝一口牛奶,忍不住怀念由甜味牵引出的记忆。“小时候,妈妈煮的牛奶都有一层奶膜。现在长这么大,在别处再也没喝到过了。”
她还是无法讲出那个秘密,关于树上的可乐和雨夜的吻。
他们散步而归,抵达校门时,连保安室的灯光都已熄灭。伊莫踩着满地清辉,向徐缓提议去操场看朔日的弦月。
夜跑的学生与悠游的情侣都悉数归去,伊莫在足球场上捡了块视野开阔的地方,催着徐缓坐下来。徐缓手里捧着一只纸袋子,袋子里是伊莫为她买来暖手的烤红薯。
“手暖了吗?”
“嗯。”
“那烤红薯可以吃掉了。”
本以为伊莫是要关心他,想不到只是在惦记红薯冷了不好吃。
“那我呢?”
徐缓故作委屈,捏着伊莫的肩膀不依不饶。
伊莫放声大笑,歪头眄他道:“你嘛,我给你唱首最近新学的曲子好不好?不过是昆曲,可能你们这些年轻人不会喜欢。”
“先唱了再说。”
伊莫看着他又露出小孩吃到糖果的幸福表情,忍不住私自篡改了一句诗——天上月是上弦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很俗,却也很应景。伊莫在心中默念一遍,脸颊不禁发起烫来。她抱着双膝,百转千回地唱起《桃花扇》,即使压得如此之低,也掩不住她嗓音的清亮爽悦。一声声长腔短调,宛如漫天晶亮的雪花融化于徐缓心间。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伊莫唱完一段,双手向后撑在草地上,仰头长出一口气。
“伊莫,你脸上沾了根草茵。”
“嗯?”
伊莫摸摸脸颊,疑惑地看向徐缓。“哪里?”
徐缓猛地欺身上前环住伊莫的肩,她还没来得及闭眼,他的吻便从头顶落下来。伊莫只有擡起下颌才能契合徐缓的高度。他的吻是牛奶味的,淡淡的甜香令伊莫陷入一种恍惚状态,仿佛结着霜的早晨半梦半醒间裹在温暖的被窝里。徐缓的手指从伊莫耳背滑至后颈,一用力,伊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张开了嘴。徐缓的呼吸扫到脸上,伊莫满脑子都是他。他越欺越上,伊莫双臂发软,再也支撑不住两个人的体重,慢慢倒在球场上。
不知过了多久,徐缓最后轻咬一口伊莫的唇,松开她,立起身,伸手把地上的女孩拉起。
“看来你很喜欢用梅子味的唇膏。”
徐缓笑看伊莫听完这句话后爆红的脸,一把把她拽进怀中。与拿错矿泉水瓶那次一模一样的味道,徐缓永远记忆犹新。
“你也太重了。”
“184,一百二十多斤,你管这叫重?”
“天哪,就只比我重二十多斤,你也太过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