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归云将茅根叼在嘴里,嚼出了沁甜的滋味。
他站在断柳边,手扶刀柄默默警戒,孙屠户则呼哧呼哧、欢畅无比地挖出了更多的茅根。 一边挖,他时而叫一声:“这里还有木耳,太好了!不成,某家须得折点柳枝编个背篓,都是好东西啊,通通都得带走咯!” 他放开手边的茅根,奔到柳树梢头挑选细长的柳枝折下。 正动作间,前边一处略高的田埂下却是探出了一颗花白的头颅。 那花白头颅嗖地一下从田埂下窜出,远远地便发出焦急呼喊:“哎哟,使不得,可使不得啊!大兄弟,这吃食不能一次挖光,挖光了往后日子可还怎么过啊?” 呼喊间,花白头颅由远及近露出了全貌。 竟是个头极矮的一个老人。 说是极矮,那是因为对方身高至多四尺,甚至不及某些十来岁的孩童。 牧归云只有十三岁,却是个身形修长的,足有一米七高。 虽然体态单薄些,明显没有长成,但与迎面奔来的矮个老人比,却俨然是个大高个。 对方既矮,且方,身形是方的,脸庞也是方的。 眼睛细成一条缝,中间生个蒜头鼻,鼻子下的花白胡须便好似是一丛蒜头的细根。 孙屠户转头见着这样一张脸,不由惊呼道:“不得了,蒜头成精说话了!” 蒜头鼻顿时脚下一滑,就扑通摔在地上。 蒜头鼻哭了:“世间怎会有这等促狭人?我小老儿不过是生得与旁人不同些,却要处处受人嘲笑。 如今世道都这般艰难了,还有人见我便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可怜成这样,孙屠户都不好意思起来。 但最近接连遇鬼,他心里已经开始常存警惕,因此先走到牧归云身边,凑他耳边小声问:“牧兄弟,你瞧着这个是人是鬼?” 牧归云其实也不会分辨人与鬼。 他虽说是踏上了修行路,但毕竟以自己摸索为主,许多常识都不明白。 思量着,自己新得的一个特殊能力【鬼话连篇】,说不得可以用出来试探一番,看看眼前究竟是人是鬼。 牧归云沉吟间,正在思索自己该怎么正确使用【鬼话连篇】。 对面蒜头鼻却是抹着眼泪一骨碌爬起来,叫道:“二位莫要假装耳语,小老儿我都听见了,我是人,是人!” 他急得跺脚,又去指自己身后的影子,说:“你们看,我有影子呢,我是人!” 孙屠户去看他身后的影子,又看看天上的太阳,心里顿时有些放下怀疑。 但仍然说:“鬼最会伪装,谁知你这是不是又是幻术在骗人?你走远些,莫要过来,我们便信你是人。” 蒜头鼻气得唇上胡须都飞起来了,急道:“我也不想过来,但你们这是要将小老儿我的根都挖了啊。 你瞧瞧,你瞧瞧这好不容易生出的一些草根,都叫你们给掘了,掘干净了往后我们还怎么活?” 他满脸都是心痛,孙屠户惯来怜贫惜弱,一时便有些讪讪道:“老伯,便是守着这些草根,也养不活人啊。咱们挖了这些草根,走出这片灾荒地,才是正道哩。” 蒜头鼻被他这话给说怔住了,可旋即,蒜头鼻脸上又露出苦笑。 “走出去?”蒜头鼻叹了声,“哪有那么容易?” 说着他手指顺着太阳的方向往东一指,道:“往东再走三十里便是净庭山,翻过净庭山便可离开槐安郡。 山那边必然有生路,但你们知道老头子我为什么不去翻山么?” 原来往东再走三十里就是净庭山了! 牧归云打从离开四方城以后就失去了路途方向,赶路也都是凭着感觉一通乱走—— 或者再准确些说,如今这世道,若非行商走镖职业特殊之人,或位高权重家世突出的那一等,普通凡人除了自己生活的一亩三分地,一旦离了乡土,本来就是难辨方向的。 认路,是一项十分了不起的本事。 牧归云与孙屠户都不认得路,他们说是要走出槐安郡,但其实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要怎样走。 更料想不到,原来此番灾难发生的源头,净庭山就离他们这么近。 所谓的槐安郡五百里灾荒地,在他们的脚下已经只剩三十里了。 鬼话连篇,果然是鬼话连篇! 化尸鬼临死都还在用充满歧义的话语误导牧归云,让他以为自己还要走很远很远才能走出去。 孰不知自他当日离开四方城,至如今已是十几日过去,怎么就走不出几百里地? 化尸鬼的九真一假,或许才是谎言的最高境界。 牧归云有种恍然若梦之感,细想来又只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过年轻,容易上当受骗。 他见孙屠户抓了一把用柳叶刮干净的茅根递给蒜头鼻,口口声声称老伯,与对方一起蹲在田埂边上,边嚼茅根边谈话,不多时双方便熟识了。 蒜头鼻也不哭了,嘴里嚼着茅根与孙屠户互通了姓名,然后就洋洋洒洒地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蒜头鼻名叫郑老锅,原就是本地人。 不远处的那个村子则叫做郑家庄,庄子里八成都是郑姓人家。 大水来的时候,庄子里大半人当时就被淹死了,剩下一部分要么是被水冲走了,要么是伤了残了。 郑老锅却运气好些,大水来时他正在村后头矮山上的窑洞里收拾新收的红薯。 当地人有在山上挖洞窖藏过冬粮食的习惯,郑老锅恰是因此逃过一劫。 他说:“逃是逃了条命,可是水退后那个惨呐!老头儿我简直宁可当时便死了。” 郑老锅蒜头鼻通红,他吸吸鼻子说:“一村子活人全成尸骨啦,剩我老头一个,还有几个缺胳膊少腿的。 我想去山那边给他们求药,可是山脚下多了个湖,湖里边都是水鬼! 我瞧见有人想要渡湖,嘿,怎么着?没一个能渡过去的。坐船的翻船,游水的沉底,反正是各有各的死法。 老头儿我看个一两次就吓破胆了,哪里还敢再想着翻山?还不如回来守着这苦地方,活一天是一天呢。” 孙屠户听了,先与郑老锅一起叹息一阵,又问:“老伯,既然渡湖不成,那做什么不干脆绕过这湖,或是绕过这山,再往山那边去呢?” 这话问的,郑老锅闻言顿时将鼻子一抹,哈哈笑了:“贤侄啊,你可真是……想得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