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创伤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严向灯这话仿佛有两层含义, 狄琛张了张嘴,正要回答,他却对岑宴秋擡起手指, 眉眼间一片慌乱。
“狄琛,扶住他!”
话音刚落, 岑宴秋轰然倒下,径直砸中狄琛后背。
“患者检测结果正常, 没有大碍, 有条件可以在他醒后冲杯糖水, 稍微缓和一下。”
走廊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医生戴着听诊器从病房出来,叮嘱道:“这两天多观察病患的身体状态,一旦发现异常, 请立即送到医院就诊。”
“好,我知道了。”狄琛透过门上的玻璃窗, 看了眼病人恬静的睡容,“谢谢医生。”
脚下的瓷质地砖被擦得光亮, 倒映着光圈的轨迹。
狄琛沈默地坐在最靠近病房的那个座椅上, 十指交叉,相互摩挲着。
这一细微的动作宛如一面镜子,反映出他内心深处的紧张不安, 严向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笑而不语地坐到他身侧。
“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 在身处密闭或拥挤的场所时, 会产生严重的恐惧情绪。”
严向灯转头看着他,“我第一次有这种猜测,是在六七年前。”
如果他没记错, 幽闭恐惧症的病因与患者幼年时期所遭受的经历有关,可能涉及到一些心理方面的创伤。
简单来讲,就是心理阴影。
六七年前……狄琛推算着时间,应该是岑宴秋和赵上霄打进医院那次。
他有些无奈地说:“褚易和我讲过当年发生的事。所以来之前我劝过岑宴秋,但没什么效果。”
这种一旦认定就不轻易改变的性格,很难听进别人的建议。
“他要是听你的,就不叫‘岑宴秋’了。”严向灯笑着说,“你是他男朋友,不会不清楚他的脾气。”
在私底下偷偷说人坏话,狄琛不由得后背发凉。
他回头看了一眼,岑宴秋还在病床上躺着没醒,于是放心地转过身,在心里默默松口气。
认识岑宴秋的这些年,他私以为自己承受的还算多。不是每个人都有时刻承接另一个人所有情绪的勇气,不论它是好是坏。
他曾经见证过褚易和林燕辞的争吵,两人因为出游计划无法达成一致,隔着时差也要和国内的亲朋好友打电话吐槽。
有次他接到褚易的急电,一边安慰,一边羡慕地想,至少褚易还可以找人倾诉。
而他除了自我消化,或是在超市海鲜区对着小鱼小虾自言自语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狄琛,关于你男朋友,有一点你得了解。”
严向灯说话的时候,狄琛有点尴尬地垂着脑袋,假装在盯着鞋尖发呆。给岑宴秋安上“男朋友”之类的称呼,怎么听都觉得很奇怪。
好在严向灯没对这个称呼着墨太多。
他说,岑宴秋是他见过的所有人里,相当记仇的一个,堪称之最。
严丶林两家世交多年,严向灯虽年长两岁,但这并不妨碍他和林燕辞等人从小玩到大。
小孩对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姐姐总有种天然的好感。
那会儿林燕辞总跟在他屁股后面“严哥”“严哥”地叫,岑宴秋没什么反应,可通过日常观察,严向灯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星半点的,隐藏在冷淡面孔之下的亲近与信任。
自从他帮过赵上霄,这份亲近与信任也就荡然无存了。
还被岑宴秋记恨到现在。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迷茫的神色在狄琛眼底停留一瞬,他撕着指侧的倒刺,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利落地拔掉,留下一个小小的血点。
严向灯眼角微扬,语气很温和,“因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你和岑宴秋,都不能长久。”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严向灯皱眉道,“你好像顾虑很多。”
指尖不经意擦过拔去倒刺的伤口,痛感随之袭来,仿佛一个迟来的警告。
狄琛擦了擦挤出来的血珠,表情有些麻木。
他们当然无法长久,悬殊的家世背景已然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天堑,更遑论中间还掺杂着父辈的仇怨,以及一条人命。
他根本没考虑过他们的未来。
不然,怎么会只给岑宴秋一枚戒指呢。
这种象征着承诺的东西,合该成双入对才好看。
狄琛慢吞吞地抿出一抹笑,“学长好像误会了。”
严向灯不禁侧目。
“我从没盼望过能和他长久。”他认真地说,“他喜欢我,一部分出于新鲜感,另一部分……可能是因为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
诚如严向灯所说,岑宴秋很多年前把他当兄长看待过,至于最后为什么分道扬镳,无非是他有意无意地偏向了另一个人。
他每句话都说得很慢,有时候刻意地停一停,好似在思索什么。
“当他的生命里,出现第二个丶第三个事事以他为先的人,我随时有可能被替换掉。”
与其说狄琛不相信岑宴秋的喜欢能持续多久,不如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被喜欢的地方。
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鸽子,灰扑扑的羽翅,为数不多的优点是生命力顽强,羽毛耐脏。
他由衷地希望自己被替换的时刻稍微晚到一点,别那么快,至少等他把该做的事丶该报的仇一一完成。
病房的门突然被人一巴掌拍开。
岑宴秋换了身病号服,脸色仍然苍白,嘴唇倒红润了些,有了点血色。
他随口念出一串数字,刻薄地扯了扯嘴角:“电视台台长的联系方式。他们内部计划做一档情感栏目,刚好,大三也该出去实习了。”
“比起本专业,严学长更适合当一名情感导师,我相信节目播出以后会非常有看点。”
严向灯:“……”
被岑宴秋大气不喘地讽刺了一通,他维持着表面的礼貌微笑,起身向狄琛说了句再见。
“那是什么?”严向灯走后,岑宴秋指着他身后问。
“楼下水果摊买的苹果。”
狄琛将袋子拿出来,抱在怀里。
付钱的时候,他额外找老板娘买了把水果刀,用来削皮。
岑宴秋重新躺回病床,床边放着一个靠椅,狄琛正要落座,却被岑宴秋叫住,“谁让你坐那儿了?”
狄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这。”岑宴秋面无表情地拍拍床沿。
他提着苹果心惊胆战地坐过去,屁股也不敢坐严实,虚虚碰了个边儿。
不清楚岑宴秋偷听到了多少,狄琛装作很忙地在袋子里翻了好半天,挑出熟透的一颗,忐忑地问:“你吃吗?”
从前买水果,尤其是苹果,岑宴秋都是嫌弃一番再吃。
今天却没任何不良表现,意外地好说话。
狄琛翻开水果刀开始削皮。
刀锋转动的时候,薄薄的果皮一圈圈地脱落,像自然下垂的弹簧,被狄琛挑到一边。
完整的果肉逐渐露出全貌,他伸手递给岑宴秋,那人眸中晃过熟悉的嫌弃之色,挑三拣四道:“我想吃切片的。”
狄琛又一小块一小块地削下来喂他嘴里。
削到苹果变成一个裹着核的柱形,他把水果刀拿到洗手台,冲干净残留的甜腻汁液,抱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啃掉最后一点果肉。
“狄琛。”岑宴秋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他应了一声,“怎么了?”
一阵静默后,岑宴秋突兀地开口,“我八岁那年,遭遇过一场绑架。”
狄琛的手一顿,差点把水龙头往反方向拧。
根据岑宴秋的描述,当年正逢鼎诚上市,落寞已久的岑家在玉临风头无两,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但也因此内外树敌众多。
岑沛铨忙于应付公司内务,基本很少回家,林景宜恰好在那一年怀上岑宴知,她一心将重心放在养胎上,索性把照料岑宴秋的任务交给家里的管家佣人去做,也不怎么过问。
由于两人的疏忽,有心之人趁机钻了空子。
接送岑宴秋上下学的司机被刻意安排的交通事故堵在途中,他一出校门,便被一夥人掳到郊区的环山公路上。
公路人烟稀少,一天难得路过一辆车。
歹徒蒙着面,其中话语权最大的那个眼露凶光,不止一次地威胁他,敢大声吵闹就一根根地剁掉他的手指,再分批寄回岑家。
八岁的岑宴秋每晚缩在被撬开的工具间里,隧道漆黑一片,仿佛人死后才会到达的彼岸,就连空气中也飘散着令人绝望的阴冷气息。
工具间不隔音,他耳朵贴着门,听到歹徒在门外说话,狮子大开口地把赎金从十万开到五千万。
“现金,老子要现金!”
那人对着听筒粗声粗气道:“你那边只能派一个人来送,多一个……你想先收到他的手还是他的脚?”
门外的人笑成一团,好似下一秒就提着刀冲进来,在他身上划开一道创口,把血放得一滴不剩。
被关在工具间的那几天,一块巴掌大丶像石头一般硬的面包就是岑宴秋一整天的食物,水也只能喝一两口。
最后一天,岑家的人开车上了环山公路,他们在山腰碰头。
一个面相温厚老实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举起双手证明他没有带任何防身武器。
“小少爷,不要怕。”尽管年后岑宴秋就要有个亲弟弟了,男人还是习惯性地称呼他为小少爷。
蒙面歹徒把刀尖对着岑宴秋的颈脖,“钱在哪?”
“都在后备箱了。”男人说。
“把他放了,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岑宴秋被推搡着往前走,中年男人举着车钥匙慢慢走向他。
距离不过半臂之遥的时候,山下忽然回荡起警车的鸣笛声,趁为首歹徒不备,男人一把扯过岑宴秋,抱着他往轿车的方向一路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