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煤灰 “他是爸爸,最……最讨厌的人。……
狄琛的右眼皮连着跳了好些天, 他心里有些不安,说不上来什么原因。
冬天快到了,狄乐安挑食挑得厉害, 这会儿许多瓜果蔬菜都过季了,买不到她爱吃的, 就只能在饭菜花样上做文章。
头疼得很。
狄乐安四岁了,他在搬来谷溪镇的第二年冬天捡到她, 这是他逃离玉临的第六年——
也是他和岑宴秋分别的第六年。
狄琛总有种其实这一切就发生在昨天的错乱感, 有的时候他眼前会平白无故地浮现上车前和岑宴秋通话的画面, 有的时候甚至出现幻听,耳边回荡着那句“从此我们恩断义绝”。
但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应激反应而已,重要的是……狄乐安在慢慢长大, 虽然她至今还觉得自己是狄琛从阳台的小花盆里种出来的小孩。
人是群居动物,受她幼儿园班上同学的影响, 她不止一次地问过狄琛,大家都有爸爸妈妈, 为什么她只有爸爸没有妈妈。
狄琛苦思冥想了一晚上, 狄乐安目前还没有血缘之类的概念,他也不想那么早地坦白狄乐安的身世,于是无奈地回答说, 妈妈很忙, 在一个离齐山很远的城市工作。
狄乐安对此深信不疑。
两只奶黄小馒头一般大小的手握成拳头, 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几下:“小月告诉我, 爸爸妈妈长什么样,我们就长什么样。”
“爸爸是大眼睛,我也是大眼睛;爸爸鼻子上有黑点点, 我的脸上也有黑点点。但是爸爸黑,我白,爸爸鼻子不高,我鼻子很高,爸爸嘴巴很软,我的嘴巴不软……”
“所以!”狄乐安小朋友转了一个空气呼啦圈,手掌打开高举头顶,像炸开的五角星,“妈妈鼻子高高,和我一样白,对不对!”
那时狄琛在摊煎饼,怕煎糊了,一边将煎饼翻面一边说了两个“对”。
等他把煎饼铲出来晾在奶白色的瓷盘上,越想越觉得这个描述异常的熟悉。
或许那个人都生不出这样像他的女儿。
谁知道呢,命运让狄乐安来到他的身边,仿佛在惩罚他,要他永远铭记那段过去,要那个人在他心里根深蒂固,把根茎扎在每一根血管丶每一条脉络里。
他不知道他从不放在心上的“封建迷信”恰恰就是不安情绪的源头,当夏令薇在店里提到触及当年的特定词语,他像膝跳反射一般,浑身紧绷成一根弦,已经在脑内想好了带着狄乐安离开的最佳路径。
可惜有人快过了他下定决心的速度。
狄琛拎着一袋旧衣,整个人宛如被定格在了原地,手脚皆冰凉失温,唯有心脏跳如擂鼓。
“连声招呼都不打了吗?”
男人面容冷峻,嘴唇的形状也生得淡漠无情,狄琛默默续上他后面可能会说的一些话,先发制人地开口:“没必要。”
“况且你不也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来谷溪干扰我的正常生活吗?”
沈默半晌,他退了一步:“抱歉。”
气氛变得非常诡异,狄琛围着那人绕了半圈,狄乐安的衣服还得处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
“你觉得我是故意在这里等你,想和你旧情覆燃?”
岑宴秋的声音悬在他的左上方,狄琛盯着他手指上的素环,皱眉不答。
他出现在这里对狄琛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意外,因为当年岑沛铨和林景宜都再三保证过不会让岑宴秋知道他的下落,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但就算是巧合,全国那么多城市,为什么偏偏是齐山,又为什么偏偏是谷溪镇呢。
下一秒,他又听到岑宴秋用戏谑的语气,像被气坏了,说:“戴这个戒指倒不是为了怀念谁,而是时刻提醒六年前我究竟有多蠢。狄琛,我是在等人,但我不是在等你。”
狄琛提着塑料袋的手一瞬间收紧。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才控制住脸上的表情,幸好他比岑宴秋矮一截,低着头,就算眼泪当场掉下来也不会叫人发现端倪。
对付岑宴秋最好的方法就是装聋作哑,什么也不说地走开。他正想这么做,但背后突然有人叫住他,是一个年轻的女性的声音。
他听到女生把某个物品交给岑宴秋,低声说了几句话,馀光里,岑宴秋挽上她的手臂,一副很亲昵的样子。
“狄琛,你就是我妈妈经常提到的人?”如果他此刻擡头,立马就能看到女生僵硬的表情和紧绷绷的后颈,“我是夏令仪。我妈妈叫我给你带个话,说你周末还是和小吴姐见一面,不用担心狄乐安,她的一日三餐我妈妈都包了。”
狄琛罚站似的听她把话说完,最后点了点头,说没问题。
他走后,岑宴秋松开手,平移了半米。
夏令仪:“……”
“老板,和齐山市政府合作的项目……”
“他要见谁?”
“小吴姐。镇上一所小学的英语老师,也是我妈妈朋友的女儿,我妈说是小吴姐拜托她牵的线,之前狄琛一直没答应,想今天再试一次。她刚刚碰巧在阳台看到您跟狄琛在一块,就把我派过来再劝劝。”
岑宴秋十分不悦地压着眉,此刻才仿佛卸下大半张面具,眼底裹挟着狂风骤雨。在工作场合他几乎从不将情绪外露,夏令仪是技术部的核心骨干,整日以技术研发为主,如果换成夏令薇在这,狄琛可能这辈子都无从得知“小吴姐”的想法了。
“市政府那边,你代表鼎诚出任技术顾问,之后你的年假延长一倍,加班费另算。”
开进小区的轿车停在临时停车位上,他走到后排车门的位置,车窗映着一张写满懊悔的脸。
就不能好好说话,好好谈谈吗?
一定要把伤人的话说尽,说到双方都痛苦,把彼此折磨得血肉模糊才好吗?
一开始是狄琛先出口伤人,但从前那些年,他也没少说过比这更严重的话。
将心比心,他不敢想狄琛那个时候该有多难过。
*
周末早上十点,狄琛和吴小姐在小区外的梅玲包子铺碰面。
街上新开了一家甜品店,狄琛在那买过几次甜品,狄乐安说味道还不错,他便冲了张亮白的会员卡。
吴小姐点了一碟提拉米苏,一碟芒果舒芙蕾和一杯饮品,她不自然地理着大衣外翻的领口,把菜单递过去:“我点完了。”
狄琛把菜单放到一边,向店员招招手:“两盒芋泥雪贝,麻烦帮我打包一下。”
吴小姐搅着饮品里的西柚粒,好奇道:“给乐安买的?”
“嗯。”狄琛话很少,“她爱吃。”
小孩子吃太多甜食对牙齿不好,他严格管控狄乐安吃芋泥雪贝的频率,一周最多一次,一次的分量不超过两块。
狄琛盯着她叉起来的半块芒果,不说话了。
“夏阿姨和我妈说,乐安是个特别乖巧的小姑娘,碰巧我也很喜欢小孩,很乐意和孩子们相处呢。”
吴小姐说着她学校发生的几件趣事,这时,甜品店的玻璃门被人推开,狄琛循声望去,岑宴秋和一群打扮低调朴素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坐在他们后面那桌。
他们人多,将两张桌子合二为一才勉强坐得下,且空间狭小,中年男人大多下半身发福,一桌子人中,除了岑宴秋没什么表情,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些局促。
“我们班上有个小男生特别可爱,有一次上课我教他们读单词,读到‘apple’,他刚好打了个喷嚏,念成了‘阿噗’,哈哈哈哈!”
“谷溪镇周边的山又多又密,我们连夜讨论出来了三套方案,岑总您看……”
吴小姐讲得口干舌燥,她抿了口饮品,擡头时,狄琛对着店员盘子里和她同款的杨枝甘露发呆。
那桌有五个人,店员端了五杯杨枝甘露,说明其中也有岑宴秋的份。
吃一堑不长一智,狄琛心想。
“狄琛?”吴小姐轻轻喊了他一声。
他眨了眨眼,慢吞吞地翘起嘴角,“抱歉,我在想狄乐安的晚饭。”
“说到这个,你真的很爱乐安,哪怕她不是你亲生的,你也像对待亲女儿一样对待她,这真的很难得。”
十分钟后,狄琛离开甜品店,结账刷卡的时候,他轻声告诉店员剩下那桌里穿西装的那位对芒果严重过敏。
在街头与吴小姐告别,他撑开一把伞挡风,把伞柄塞到她手里,说伞送她了,不用还。
“谷溪镇的气温白天一个样,晚上一个样,下次出门可要多穿一些,狄乐安前阵子重感冒,病了整整一礼拜呢。”狄琛三句不离狄乐安,他当然明白这个年轻老师的心意,但他不想狄乐安花时间适应一个新的人,同样,他也没有力气适应一个新的伴侣了。
他好像一个内部零件损坏的报废机器,狄乐安拧紧了外部滑落的螺丝,可潜在的问题却无法修覆。
谁都无法修覆。
狄乐安在夏阿姨那里呆着,狄琛提早结束相亲,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两个小时,他掐着点去接狄乐安,却不想在夏阿姨的家门口碰到一大一小两块黑煤炭。
“爸爸!”
狄乐安沾了一脸煤灰,叉着腰指着地上一道诺大的身影,“这个是我新认识的叔……不,他好年轻,我要叫哥哥!”
“爸爸,这个哥哥还说他和你认识。”岑宴秋顶着额头的脏污站起来,微微偏着头,薄唇翕动两下,狄乐安仰着脸,看看他又看看狄琛,“你们是什么关系呀?”
狄琛把她抱在肩头,当什么也没听见,掉头就走。
楼道里的声控灯一层层地亮,然后一层层地熄灭,狄琛始终能听得到跟在他后面的零落脚步声。
他把狄乐安往上扶了点,小声:“他有神经病,你不要惹他,也不要和他讲话。”
“他是爸爸,最……最讨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