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安能辨雄雌
程不渔拉着阿白的手臂,凌身一跃,人已在十丈外,溜之大吉。
客栈之中,耳听怒与屠人富打得撼天动地丶不可开交,耳听怒眼睁睁瞧见他二人溜走,而屠人富却似一堵墙一般艮身挡在他面前,自是又气又急。
他二人一个轻巧如狸奴,一个迅猛如狮虎,一时之间竟难分高下。耳听怒心念一转,诱着屠人富,一边缠斗着,一边费力地腾挪变换位置,意图向着程不渔逃跑的方向而去。
可屠人富哪里肯放过他。他追着程不渔与阿白,屠人富追着他,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未失手,如今遇到了这个屠人富竟然像个索命鬼一般难缠,打又打不过,甩也甩不掉。
不知逃了多久,二人出了镇子,竟来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野林。程不渔边迈着步子边警惕回头去望,却见身后已然没了两个人的影子,稍稍松了口气,心也落回到了肚子里。
再看方向,这里三面环山,山山重叠,自已被一路追着,慌不择路奔逃而去,竟是离丐帮越来越远了。
“看来,我们只能绕个弯回去了。”他叹了一声。
他突然觉得,自已虽然拉着阿白,可阿白的身体轻盈无比,自已就像是拉着一朵云,二人一路飞掠,竟然毫不费力。
莫非,她会轻功?而且二人逃了这么久,她竟然步速不减,面不改色,同程不渔一样,大气也不喘。
他从未问过阿白,耳听怒到底为何追杀她。这样一想,他心里忽然又升起一团疑云来。
若她当真只是区区一弱女子,耳听怒又为何偏要追杀于她呢?而且追杀她的人,还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南魏六贼。
她定是藏着天大的秘密,但无论如何,她一定是个好人。
因为不好的人,样貌与神情向来让人瞧着也是心里不爽的。有的时候,以貌取人,也不无道理。阿白生得好看,神情也让人瞧着舒服,全然不像是个坏人。
反观那耳听怒和屠人富,凶神恶煞丶奇形怪状,能是什么好人?
他就这般出神思考,思绪杂乱,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已脚下有个井口大的窟窿。
这窟窿尽被些枯枝败叶掩盖,又洒满了碎石土灰。他一脚踏上,只觉得脚下突然一空,身体飘忽一悬,头脑蓦地一楞,整个人连人带土,又拽着阿白,一起跌了下去。
只听“噗通”一声,继而又传来一声惨叫,程不渔跌在了坑底的水洼之中,而阿白又重重砸在了程不渔的胸腹之上,滚落到水里去。
“阿白,没想到你身形如此修长苗条,怎如此重!”
两个人从水里挣扎着爬起身来,程不渔惊声叹道,“我这心肝脾肺险些要被你压烂了!”
而此时此刻,原本洁白一身的阿白已然成了个泥人。她雪白的衣襟上沾满了污黄的水渍,这污水又不知从何而来,还隐隐散发着一股腥臭的气息。
程不渔楞怔地望着她,突然捧腹哈哈大笑起来:“你瞧瞧你,我本是个叫花子,脏点臭点也说得过去;你这样清新如兰丶洁净如雪的一个女孩子,竟然和我一样,也成了叫花子了!不如你随我一同回丐帮去,当我的小师妹,我改叫你阿黄,你看如何?”
阿白又气又恼,眉头蹙在一起,一双漂亮的眼睛中半是幽怨,半是愤怒地瞪着程不渔。
她对他简直是又钦佩又懊恼,只因他如此落魄,竟还笑得出来,简直是没心没肺到了极点,她真恨不得立刻就将他按在地上暴打一顿。
程不渔见着她的面色变得难堪了起来,便立刻正经严肃地敛了笑意,清了清喉咙,走上前去轻声安慰她道:“哎呀。你也莫要害怕。怕,若能让我们离开这个粪坑,那我一定也与你一起怕上一怕的。”
听到“粪坑”两个字,阿白胸口一阵翻江倒海,险些要把早些时候吃下去的糯米丸子一起呕出来。
她颤抖着闭上了双眼,拳头攥得如铁一般硬,强忍着怒火,努力让自已镇定下来。
她甩开程不渔的手,擡眼向头顶望去——
那又大又橙黄明亮的圆月恰巧正悬在洞口,而他们身处的位置,离洞口至少有五六丈远,而且这洞口是坡度极大的倒漏斗形状,跌进来容易,要出去可就难了。
她蹙起眉头。到底要怎样才能出去呢?
而此时,程不渔竟然摘下了腰间的酒葫芦,从容自得地喝了两口,又发出了神清气爽的声音,继而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火折子,轻轻一吹,火光跃起,他开始沿着这内壁四下寻找起来。
他这是在做什么?这下边儿还能有宝贝不成?
阿白呆楞地望着他。这个人要做的每件事,怎都如此出人意料,如此让人摸不到头脑?
程不渔举着火折子,沿着内壁转了一圈,却并未发现其他出口,只有一道石壁,其下角落有一处小小的豁口,最多不过能让老鼠进出。
但这豁口却源源不断地流出污黄色的臭水来,直熏得人喘不上气。
程不渔捏紧了鼻子,蹲了下来,细细观察着这小小的豁口。
他若有所悟,招呼阿白来看,仔细分析道:“阿白,你瞧这里流出的脏水,是不是屎尿?”
阿白闻言浑身一震,后退两步,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原本洞里一片漆黑,她却觉得眼冒金星,眼前一片花白。
“如果说,这些脏水,是人产生的,那么这堆石头后,一定是人为修建的一条通道,你说我说得是也不是?”
他既像是在问阿白,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阿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面色已经惨白如死人,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他的话?
程不渔转过头去,伸出手急道:“阿白,快把你那棍儿给我!”
阿白僵硬地自腰间摸出那根银色雪亮的棍子,犹犹豫豫递给了程不渔。
程不渔接过棍子,向这石壁的缝隙之中用力戳去,果然发现,这石头看似一个整体,其中却夹杂着极为松散的碎屑,如果能将它敲松动一些,或许真的能从它后面找到一条出去的通道来。
他这般想着,已经开始对这堆石头敲敲打打。阿白看着他的举动,对他的目的已了然于胸。
若当真能找到出口,也算是虚惊一场。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石壁后面竟然是一堆屎尿,如若砸开了这墙壁,涌出一大滩来,她还不如就困死在这里算了。
她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堵,不知道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自已的伤又因跌落而加重。
程不渔将所有的碎石都敲松散了些,然后将棍子还给阿白,自已则亮出指虎,在阿白错愕的目光中,攥紧了手,屏气凝神,大喝一声,一拳砸向了那石壁,只听“轰”地一声巨响,那石壁果真向内塌陷了进去,缝隙之间竟还透出一个窟窿。
他的手不痛么?阿白呆呆想着。
更密集的污水自这些坍塌的缝隙中渗出,而那窟窿则如泉眼一般涌出黄色的臭水来。
程不渔与阿白急忙凑上前去。窟窿中涌出的污水里掺杂着些枯枝烂叶,竟还有些细细碎碎的动物骸骨残渣。
……
二人忽而一楞,不约而同轻轻一叹,转过身去,沮丧又懊恼地跌坐在了石头上。
原来,这些水根本不是什么粪水,这些石头也不是人为垒砌而成,而是自暴雨过后山间冲下的碎石,因此处地势凹陷,堆积在了这里。
这些水也正是从山上冲下的雨水,混着黄土和枯枝烂叶,还有动物腐烂的尸体,这才腥臭无比。
阿白的心情实在是覆杂。她原本祈祷这石壁之后千万莫要全是些粪水,可如今明了,只是些普通的脏水罢了。
没有粪水,却也没有出口,她原本悬着的心也终于是死了。
她楞怔坐在石头上,回忆着自已跌宕起伏的一日——这恐怕是她十八年来,最为离奇丶最为狼狈的一天。
先是被耳听怒自南魏追杀到了北辽腹地荆襄,又被打伤迫不得已落魄奔逃,然后又被屠人富这蛮不讲理的流氓抢做了儿媳妇,现在可到好,又跌进了这大坑之中,沾了一身臭水,出也出不去。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恼怒,越想越悲愤难当,胸口剧烈一痛,低喘一声,面露痛苦之色,紧紧抓住了自已的衣襟。
程不渔急忙扶住她,关切道:“喂,你怎么了!是不舒服么?你还好么?”
阿白蹙着眉头不说话。
程不渔又安慰道:“你莫要担心,咱们铁定能出去的。只是我需得想想办法。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
阿白还是紧紧蹙着眉头不做回应。
程不渔胡乱猜测她许是饿了,忽然又道:“你饿了么?我这里还有些糯米丸子。”
阿白却突然腾地站起,将手一甩,烦躁地开口道:“我不吃!”
程不渔一楞,擡起头,痴痴望着她。
即便此时,她已满身污秽,可洞口朦胧温柔的月色洒落在她身上,衬得她清冷的面颊更是美到了极致。
可这样美的一个人,美得超凡脱俗,像是月中仙子一样的人,却偏偏是个男人!
程不渔楞了有好半晌,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满面错愕地望着他,嘶声道:
“……你竟是个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