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寒中秋雨落
夜色浓重。
月光在天上微微一闪,便被厚重的乌云掩埋。
程不渔沈沈的呼吸声已在沈璟彦耳畔响起。他小心起身,将手在程不渔面前微微一晃,确认程不渔的确已睡去,便穿好靴子,来到屋外,轻轻关上房门。
程不渔沈沈的呼吸声戛然而止。
他睁开眼,翻身下榻,戳破窗户纸,看着沈璟彦在漆黑的夜色中轻身一跃,身形消失在一处悬崖边缘。
张开明正被关在这悬崖下的一处隔绝的洞中。
他去做什么?
程不渔也推门而出,沿着沈璟彦的路线匆匆追了过去。
天已微微飘落冰凉的雨丝。夜风一吹,程不渔不禁打了个哆嗦。一场秋雨一场寒。
两名看守张开明的太和弟子眼睛瞪得如同牛眼一样圆,黑夜里放着神采奕奕的光。见沈璟彦来,他们同时拱手拜道:“沈公子。”
“这么晚了,您还没睡么?”一弟子问道。
沈璟彦回敬一礼,淡淡道:“阁下能否容我见一下张开明。”
“是,公子。掌门吩咐过,您和程少侠若要见他,不得阻拦。”
沈璟彦随着两名看守弟子走进洞内,而程不渔则蹲在外边,趴在洞口的石壁上,细细听着洞里的动静。
“十八皇子,”听到脚步声,张开明缓缓睁开眼来,擡头睨着站在他半丈外的沈璟彦,懒声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烛光映在他半边脸上,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丑时。”沈璟彦平静道。
张开明轻笑道:“已经这么晚了,您还在惦记着我。看来您惦记了我足足一日,这一日是抓心挠肝,不太好过吧?”
沈璟彦望着他,仍是平静道:“你知道我一直惦记着杀你。”
“但你不能杀我。”张开明低低一叹,“你不能为了你的仇恨,坏了云水盟的大事。他们还得对我严刑逼供呢。”
说罢,他干涩地笑了起来,这笑声既嘶哑,又难听,简直不像是一个人能发出来的笑声。
沈璟彦冷声道:“在我手里已死了不少赤竹馀孽。少你一个也无妨。在云水盟那里,不会比在我手里好多少。”
张开明轻笑道:“是啊!是啊!十八皇子,我有所耳闻。落在你手里的赤竹党羽,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他扬起头,缓缓呼出一口很长的气息,“十八皇子,其实我很佩服你,一个人,自南魏杀到北辽,还被六贼紧咬着不放,竟还毫发无损。”
沈璟彦冷声道:“你们不死,我也不会死。”
张开明只斜睨着他,勾起唇角,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他顿了顿,“现在,你竟还多了个帮手,带着那个小朋友一起。说实话,你以为你跟着他会查到更多东西,但其实他跟着你,反倒是更危险些。”
“这不劳你操心。”
沈璟彦蹲了下来,用逼人的目光直视着他,缓缓道:“告诉我,武岛领一在哪里?”
武岛领一?程不渔蹙起了眉头。他依稀记得,这是东瀛赤竹头目的名字。难道他也没有死么?
张开明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沈璟彦死死瞪着他,缓缓而沈声道:“我是南魏十八皇子,即便我杀了你,云水盟也不会把我怎样。”
“是啊!不可一世的十八皇子!那你快杀了我吧!”
张开明突然高声大吼道,“你杀了我,还有成百上千个我,在北辽南魏江湖的每一个角落!你随便再抓一个人,好好问问,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告诉你!”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面色通红,整个人似乎癫狂了起来,就连笑声也开始逐渐失去控制。
沈璟彦眯起眼睛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他琢磨不透的怪物。
不知笑了多久,张开明的笑声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他的面色突然一沈,转过头,轻轻一叹道:“你兄长的死,你自已心里也清楚,并不完全是因为赤竹。”
“你怎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沈璟彦咬牙切齿道,“我兄长死于你们手中!”
“难道不是么?”张开明戏谑反问,“你敢说这些年,你心中除了怨恨赤竹,难道就没有怨恨过你自已么?”
沈璟彦微微一楞。而外边的程不渔眉头一蹙。
“我当然怨恨我自已。”沈璟彦微微擡高了音量,恨声道,“我怨恨我自已这么多年仍未能将你们杀光。”
“啊哈哈哈哈哈!”张开明又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嘲笑,“杀光?!”
他摇了摇头,“你有几分能耐,几分斤两,想凭一已之力,杀尽赤竹?你以为你是大英雄么?就算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云水盟盟主楚天阔来了,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x
他将身体猛地往前倾了倾,此时此刻,他的脸离沈璟彦只有半个手臂的距离,“你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你兄长,还是想在江湖行侠仗义,出个风头啊?啊?!”
他离得那样近,沈璟彦几乎已经感受到了他口中呼出的温热的气息。
那样令他厌恶,那样令他作呕。
两名太和弟子很快便将张开明又拉了回去。他重重跌坐回地面上,冷声道:“十八皇子,我告诉你,赤竹是杀不尽的。斩断一根,更生九根,将会一直牢牢抓紧辽魏的每一寸土地,直到将这里啃食殆尽为止。”
沈璟彦咬牙道:“你们做梦。”
张开明眼中露出极为殷切的期盼:“现在,我的确是在做梦。但不远的未来,这就不是梦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未来是一个只有时间才能解开的谜题……”
这张开明到底被赤竹下了什么迷魂药,对赤竹竟然这般死心塌地?程不渔疑惑不解。
此时,雨已经下得更大了。天边传来一阵阵低沈的闷雷声。
“你是北辽子民,是北辽江湖闻名的侠土,为何如此忠心于赤竹?”沈璟彦蹙眉道。
张开明垂下眼睫,轻轻一叹:“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五岁时,家境贫寒,被父母遗弃,流浪一路,还被富贵人家捡了去,当了马奴,遭人打骂。去到京城时,已经饿了足足七日,离死只有一步之遥。一个东瀛使臣来朝大辽,经过我身旁,丢给了我半个他吃剩下的馒头。”
沈璟彦楞了一楞,颇为不可思议道:“只因为这个?”
“只……?”
张开明重覆了一声,睁大双眼,失声道,“你知道对于一个即将死亡的人来说,这半个馒头,意味着什么么?”
他忽然顿住,望着沈璟彦,喃喃道:“是了。你怎么会懂呢?”
沈璟彦盯着他,蹙着眉头。
他闭上眼睛,淡淡道:“你走吧。我倦了。你我相识得太晚,若是早些认识,我或许还会和你多说些话。今个就不陪你多聊了。明天,我还要上路呢。”
沈璟彦犹豫了片刻,轻轻一叹,站起身,转过了头。
刚要擡腿,张开明突然又懒声道:“主上的下落,我不知道。所有赤竹的人,除了她,都不知道主上到底在哪里。只有她能和主上联络。”
“她?”沈璟彦侧首疑声道。
张开明不再说话了。他把头一歪,靠在墙壁上,没过一会儿,便沈沈地睡了过去。
洞外,大雨已经倾盆,头顶电闪雷鸣。
沈璟彦楞怔走出洞口,立在雨里,眉头紧锁,仿佛脱离了整个世界。
她是谁?武岛领一到底在哪里?
他回到屋中,浑身上下尽是雨水。
程不渔仍背对着他,沈沈睡着。
他脱下外袍,擦了擦头发上的水,将头发挽了起来,来到榻边,轻轻掀起自已的被子,却忽然楞了一楞。
程不渔的头发,怎也是湿的?
“程不渔,你醒了么?”沈璟彦低声问道。
程不渔的身体轻轻一震,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睛,扭过头来,上上下下瞧了一眼沈璟彦,颇为怨怼道:“叫小爷作甚?你不睡觉,杵在那里做什么?”
沈璟彦又问:“你出去了?”
“方才出去上了个茅房。”程不渔的话,连程不渔自已都信了,“你又去了哪里?方才我醒来的时候,你不在。”
沈璟彦顿时哽住,“我……我也去了茅房。”
程不渔支颐着身子,睡眼惺忪,呆呆地奇道:“难道我们去的不是一个茅房么?”
说罢,他还打了个喷嚏。
沈璟彦低头,抿了抿嘴唇,目光闪避:“不是。”
他匆匆忙忙背对着程不渔躺了下来,拉上了被子,不再做声。
程不渔仍是撑着上半身,默默望着他那已经打了结的头发。
沈璟彦啊沈璟彦,你到底都还藏着些什么秘密?你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你的兄长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向背后伸出手,拽起自已的外袍,囫囵丢在了沈璟彦身上,随后也倒了回了榻上,打了个哈欠,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沈璟彦将那外袍往身上扯了扯。榻边的炭盆中的火焰突然亮了一下,又悠悠熄灭了下去。
他蜷缩着身体,极力想暖着自已的双脚。
他仍睁着眼睛,思考着张开明跟他说的那些话。而程不渔也睁着眼睛,思考着他听到的沈璟彦和张开明的对话。
屋外的雨哗啦啦地嘈杂不绝,雷声阵阵轰鸣。想着想着,他二人又同时沈沈地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已雨霁天晴,日上三竿。张开明也已在冷冰臣丶孙令九和金殿七星的押送下,往云水盟总部,雾灵山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