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三生
更新时间2013-9-11 11:02:15 字数:3222
苏简与木清寒并肩而立,面对着道路尽头那座黑沈沈的甬道。此时一轮圆月升起,高挂在东方,苏简方才省得巧不巧今日正是十五,月圆之夜。果然如霍先生所言,兵狼峰上云雾散尽,兵狼古城露出真面目。可是,这就在眼前,却又似乎遥不可及的神庙,又是怎么一回事?莫非真如霍先生所言,这城中有鬼不成?
兵狼峰上夜风阵阵,苏简“嗤”的一声,打了个寒噤。木清寒松开苏简的右手,脱下自己身上的一袭青袍,披到苏简身上。苏简心中感激,回头刚要道谢,却见木清寒冲她摇摇头,示意噤声。苏简只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砰砰地狂跳起来,只听神庙方向,远远地传来一个细微的女声,似乎在吟唱着什么。神庙之中,此刻也燃起一星灯火,碧油油地,微微摇曳着。
苏简与木清寒对视一眼,已然意会,两人同时迈步,向着神庙的那点灯火狂奔。这一回,就像是破除了魔咒一般,两旁街道的房屋向身后飞快地倒退,而那神庙也终于离得越来越近。转瞬间两人已经奔到了神庙门口,但是都没有停步,直向着方才见到的那处灯火疾奔而去。
两人奔进神庙大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中有凉风吹过,丝毫闻不到腐朽之气,反而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弥漫在空气中。甬道两边排列着成对的神像。苏简也顾不得细看,只是机械地随着木清寒奔跑,朝着神庙中心的正殿奔去。两人奔到正殿之中才停下了脚步,只见正殿的地上放着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灯芯烧得只剩短短一截,豆大的火苗在风中忽明忽暗地闪着。
木清寒眼疾手快,擡手就将那盏油灯拾了起来,脚下毫不停留,在神庙之中疾奔一周,片刻间将正殿之中各处的油灯都点亮了,殿中立时笼起一层淡淡的光晕。苏简这才看清楚了正殿中的情状——
正殿之中应是一座祭坛,上面立着一座残缺的人形塑像,已然看不出原有的形状。而周围的地面上满是碎片。苏简擡头,见到塑像正上方悬垂着一盏蟠螭样式的宫灯,却是保存得相当完好,宫灯之上似乎的屋顶上似乎有一扇小窗,通向殿外,此刻殿外明月在天,这小窗中也直射下幽微的光亮。木清寒疾奔一周,又回到苏简身侧,轻声地道:“奇怪,奇怪!苏简,且与我去后殿看一看。”
苏简应了,紧紧地跟在木清寒身后,来到了后殿。这后殿却不像是神庙寺院的后殿,倒像是皇宫内院的后殿一般,殿内陈设华丽而奢靡,到处是重重叠叠的帐幔丶锦缎,从殿中的雕梁画栋之上垂下。只不过这一切都已经被时光镀上了一层岁月的痕迹。苏简穿行在其间,仿佛置身梦中一般。后殿内没有灯火,却有几道宽阔的长窗,皎皎的月光从长窗外映照进来,照着屋内到处描金绘凤的陈设。然而屋内只有一处角落收拾得简洁而干净,除了一张木榻与一只妆镜台之外再无其他饰物。苏简不自觉地走到那里,见那妆台上还摆放着一把木梳,一面铜镜。苏简见那木梳齿上尚且纠缠着一缕青丝,将那柄铜镜翻过来,只见镜面上斑斑点点的都是泪痕。苏简忽而想起一句古人诗,“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她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唉”,背后也是一声叹气,将苏简吓得毛骨悚然,几乎要跳起来。她一回头,见长窗外一个白色的人影倏忽闪过,耳边传来一曲清歌,却是断断续续,听不完整,只听能清楚只言片语,一会儿是“无情不似多情苦”,一会儿又是“长夜残烛,冷月隔雾”,但是那歌声缠绵凄楚,令人闻之动容。木清寒走近苏简身边,恰好那歌声的最后一句清清楚楚地传进后殿中,只听那女子唱道:“但相思丶莫相负丶再见时丶盼如故。”尾音袅袅,绕梁不绝。
苏简听了最后一句,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似乎正想挣脱眼中的束缚,涌将出来。木清寒也是轻叹一声,道:“苏简,看来这是佳人幽居之所,我们不要打扰,这便离开吧。”
两人离开后殿,却发现正殿之中,原先被木清寒点燃的那些灯火,都一一被熄灭了。殿中昏暗已极,然而正中高悬的那盏宫灯,此刻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苏简“咦”了一声,指着正殿四周,只见那宫灯壁上绘制的图案,被从那扇小窗投射下的月光一映,俱都投射到了正殿的墙壁上。苏简依次看了看,道:“嗯,三生石的故事。”木清寒奇道:“三生石?”
苏简这才想起来,“三生石”是她前世里听来的传说,只因那首“三生石上旧精魂”的诗,使她对这个故事印象极深。而在这个世界里,博闻广见如木清寒,竟也从未听闻。当下苏简指着一幅幅映出的图景为木清寒细细解说:“这是书生李源初识圆泽禅师,这两人一见如故,聊得极为投机。”“这是圆泽禅师遇见那王姓的妇人,即告诉李源他即将投生王氏腹中。”“这是圆泽禅师投生之后三日,见到李源灿然一笑。”“这是十三年后的中秋月圆之夜,李源去杭州天竺赴约,见到了一名牧童。”“这名牧童骑在牛背上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木清寒低头,将那牧童所唱的句子默默念了一遍,突然擡头问苏简:“苏简,你可相信这是真的么?”苏简一时挠头,道:“传说么,本就经不起推敲考据的呀。信则有,不信则无啰!”然而木清寒却紧追不舍,道:“我是想问,你是否真的相信世上会有——‘此身虽异性长存’?”
苏简立刻被问住了。前世里她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只是以为这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可是当她自己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身体之中生活了这么久,经历了这许许多多之事,然而前世里她经历过的生活,钟爱的朋友,甚至背过的诗,都未曾从她的记忆中抹去,这可不就是“此身虽异性长存”了?
于是苏简看向木清寒,点了点头,道:“嗯,我信。”
就在苏简口中吐出”我信“两个字的时候,殿外有云雾遮住了月光,殿中倏忽就暗了下来,周遭极其安静。苏简可以听到对面木清寒的呼吸声。而那个女声又在静夜之中咿咿呀呀地唱道:“悠悠岁月叠寒暑,此去经年成陌路,是谁说切莫把伊人负。三生石,三生路,三世情缘归尘土,且问今生你身在何处?”这一句唱完,那女声又反反覆覆唱起那十二个字,“但相思丶莫相负丶再见时丶盼如故。”
苏简静静地听那女子唱完这支曲子,连最后一个尾音也消失在空气中。这时,四周渐亮,大约是云开雾散,月光又透出来。殿内的那盏宫灯又幽幽地亮起来,只是此刻殿中一阵风儿吹过,那盏灯就如走马灯一般,滴溜溜地转了起来,映在四壁的图画,此时也竟然随着灯的转动快速地变幻着。苏简“咦”了一声,发现映在四壁的图画竟然与刚才不同,不再是书生与僧人相知相交的故事,画中的主人公变成了一名男子与一名女子。
画中绘制了两人相识的情景,那女子似是一名采药人,背着药篓在山间上下攀援采药。女子在山下发现了受伤的男子,悉心为其治伤。男子伤势渐好,两人情愫已生,便在一座神庙的神像之前山盟海誓。后面的画中,却绘制了那男子一身戎装,受了重伤,在女子面前气绝。那女子伤心痛哭之下,将二人当日盟誓的神像打破。
那盏宫灯缓缓转过,后面的图画中继续绘着两人的故事,那女子在深山中遇见一名身背着药篓的小童,那小童跟着女子来到了废弃的古城中,朝夕相见;那小童一日日成长,将那女子亲手打破的神像一点点修覆;那小童长大成人,成为一名俊朗男子,在神像前替那女子绾上秀发;过不多久,那男子再度穿起戎装与那女子分离;那女子夜夜祷祝,男子却再也没有回来,直到有一日那神像自行碎裂开来。
馀下的故事,再没有在宫灯上绘制出来,那宫灯之上,似乎还有空白,可是再没有绘画出现了。但是可想而知,那女子一直在此痴痴地等待,等待那男子转世之后,能重回到这里,两人再续前缘——“说好的三生三世,你还欠我一生。”苏简仿佛听见那女子这样说。
良久,木清寒叹出一口气,只道:“走吧!”然而苏简却脱口而出,“木先生,你说这两人能够再度相见么?”木清寒沈默片刻,硬下心肠答道:“苏校尉!”
听木清寒将称呼一改,苏简猛地醒悟,道:“不好,在这里这么久,也不知道攻城的事怎样了。”她当先走出神庙,木清寒跟在她身后,向身后的神庙投去深深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