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看见有个人站在人群外,不知所措地看着忙碌的人们。
那是方尔冬,不,应该说是陈方。
她是神秘漂亮的女军医的时候,获得了暴风谷上上下下一致的喜爱和欢迎,可是当暴风谷的年轻人们知道她就是高贵的公主殿下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她。
而且,邵续霖重伤归来,虽然他平常就是个沈默不随和难以接近的人,可是正是暴风谷大胜的时候,邵续霖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不少人都把邵续霖的重伤和陈方的“出卖”联系到了一起。
她是暴风谷唯一科班出身的医生,刚才她想上近前看看邵续霖的伤势,才到担架边,就被人挤了出来。
尊贵的公主殿下,出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不被欢迎的滋味。
她站在人圈外面,从缝隙中看见一动不动的邵续霖,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
自从那天在礼堂的事情之后,刘光对陈方也很不满,所以此刻,他看着伤心的陈方,也没有什么表示,心里想着希望公主殿下这尊大神知难而退,主动离开暴风堡垒这个小庙。
没想到的是,陈方擡起手,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推开人群,粗着声音说:“我是医生,他需要输血。你们这些不专业的都让开点!别妨碍我工作。”
看来,她也并不只是娇气丶一意孤行的公主。
刘光看到她挤进了前面,哑然失笑。陈方对邵续霖的好感已经浮到了表象,刘光觉得这并不是很么坏事,有了公主殿下的庇护,或许邵续霖的人身安全多了几分保障。
只是,简桦……
几天前,刘光和简桦有过一次对话。
那天,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进了山谷。
中间的训练场上,邵续霖正在对田芮奇说着什么,两个人都是一脸不甘心不情愿的样子,但是又很无可奈何地一个教丶一个听。
刘光和简桦伏在高处看台的栏杆上看着他们,自从备战以来,就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光,正午的太阳晒得人恹恹欲睡。
“我理想中的退休生活也就这样了,”刘光感慨地说,“晒着太阳,看着风景,旁边有你跟我聊聊天。”
简桦笑着说:“你离退休还早,先别想那么遥远的事了,你悠闲不下来的。”
只要刘光还在暴风谷,只要敌军还对银河帝国有野心,刘光理想中的退隐生活,就还是遥遥无期。
“以后会怎么样?”刘光问。一段时间以来,简桦对局势的分析判断每一项都应验了,这让刘光对简桦更多了一份尊重和信任。
“还会打仗,除非我们彻底把敌军给打怕了,不然他们还回来。”简桦说。
训练场上,邵续霖教田芮奇完成了一项机甲的高难度动作,回过头来看看这边,看到了简桦,才又放心地转过头去。
“不如你别走了,一直留在这里,帮我打仗,”刘光也看着训练场正中,半真半假地对简桦说,“你别担心首都的那群特使,我和陈寄都可以给你做担保,证明你不会杀人。……怎么样?”
简桦吃惊地看刘光,又思考了一会,才说:“不行,如果说人不是我杀的,那虞飞城就要接受调查。他是卫星城的指挥官,卫星城现在不能乱啊。而且……”
他看着训练场中央,笑了笑:“你们能替我担保,那邵续霖怎么办?他是真正的什么也没干,谁也没杀。你们能替他担保吗?”
刘光摇头笑道:“他姓邵,我还真的不敢担保他无罪。毕竟暴风谷还是要仰仗女王陛下的恩典来吃饭的。”
简桦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也没有再说什么,看着远处邵续霖的身影说:“我带他走吧。世界这么大,总有他容身的地方。”
上辈子邵续霖吃了很多苦,上辈子的简桦全都不知道,这一世知道以后,总希望能让他过得好一点。
田芮奇站在虚拟的操纵台上,顺利完成了邵续霖教他的操作方式,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像对邵续霖的冷淡也被喜悦冲淡了不少。
邵续霖也像是非常满意,回过头来,又看了简桦一眼。
“你们两个很奇怪。”刘光说。
“嗯?”简桦疑惑地看向了刘光。
“兄弟又不像是正常的兄弟,情人……”他低下头轻轻的啐了一声,又接着说了下去,“那啥又不像正常的那啥,你好像有点怕他?为什么?”
“我怕他?”简桦像是快笑出来了,反问道,“我怎么可能怕他?我跺跺脚,小狗崽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可是你怕他,”刘光没有笑,把自己一段时间以来的观察告诉简桦,“你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养的是狼崽子,是嗜血的,看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什么善类,可是你一直把他当狗崽子养。”
简桦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换上了一副沈重的神情。
“可是狼就是狼,他姓邵,他爸死的不明不白,我估计肯定和王室那边有关,以他的性格,未来他肯定会闹起来的。到时候你要怎么办?看着他闹?还是拦住他?”刘光毫不客气地说。
简桦心事重重地低下了头,木栏杆上有一块树皮已经脱落,露出里面原木的颜色。
“拦不住……”简桦低低地说,前世邵续霖虽然未能找到证据替他的父亲翻案,但是他弄死了所有的仇人,甚至牵连到了很多无辜的人。
两个人都默然了。
训练场上的邵续霖和田芮奇好像又因为什么训练中的分歧争论起来了,两个都是固执的人,各抒己见丶互不相让,快要发展为争吵的时候,邵续霖忽然下意识回头看简桦,看到简桦后,他又冷静了下来,放缓了语调,试图重新说服田芮奇。
就像两只吵架的小狗。
刘光笑了起来,说:“真有意思,那天打靶的时候就发现了,他打好了回头看你,打坏了也回头看你。就跟他的信心是长在你身上似的。”
“他太依赖你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刘光感叹着说。
“有很多人想害他,其他人跟你一样,觉得他是颗定时炸弹,不敢接近他,连我们的养父都防着他,”简桦也苦笑着说,“他没朋友。所以你只要对他好一点,等到他信任你了,他能把心都掏给你。”
“有意思,”刘光说,“那你多盯着他一点吧,我觉得有你在,他硬是装也装出了乖弟弟的品格。你试试看,把他的性格往回扭扭,至少等以后他要查他爸爸事情的时候,一是千万别在打仗的时候查,别耽误大局,二是别牵扯到无辜的人。”
——前世,邵续霖这两点都没有做到。
简桦只得继续苦笑,说:“你们也不要把他当成那个人的儿子,把他就当成邵续霖,试着和他成为朋友,他很优秀,熟悉以后你一定会喜欢他。”
“算了吧!”刘光哈哈大笑,“他心里觉得有你就够了,上次打靶你中途出去了,你知道他回头见找不到你的时候的表情吗?”
——如果自己不在了,邵续霖会是怎样的表情?
简桦仿佛又回到了自己重生那天看见的漫长的路。在一团团白色的回忆雾气里穿行。
真是太狼狈了,在好不容易打败了敌人之后,居然会死于巨兽的偷袭。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好像还有气管受伤了,被血呛住的咳嗽声。
简桦顺着声音看过去,白雾后面,倚着机甲坐着的,是邵续霖。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躲在汽车里了吗?
简桦想问,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但是那个邵续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擡起头来,他看见了简桦,楞了一会儿,露出狂喜的神情:“哥哥,你来接我了吗?”
什么情况???没由来地,简桦感到了一阵惊慌。
他终于发现,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十八岁时候的邵续霖。而是前世那个,判自己死刑,又期望带自己逃走的丶二十五岁的邵续霖。
眼前这个邵续霖似乎内脏受了重伤,说话的时候,都有血从嘴角溢出。
他需要救助!简桦想,一时乱了方寸,忘记了这只是自己死前的幻想,转身想去为邵续霖寻找医生。
“哥哥!”背后的邵续霖喊道。
简桦回过头,看见邵续霖跌倒在地上,像是见简桦转身,以为他要离开,所以邵续霖焦急地站了起来想阻拦,又力不从心地跌倒在地。
简桦这才发现,这个二十五岁的邵续霖,身下全部是血,一只裤管自膝盖以下,已是空空荡荡。他身后的机甲也是伤痕累累丶残破不堪。
“别走!别丢下我!”邵续霖看着简桦,焦急地说,脸上露出了一个像哭一样的笑容,“你看,我也要死了,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心脏处一阵剧痛,好像能听见它碎裂的声音。
在剧痛中,简桦猛然从幻象中清醒了过来。
胸口到腹部,被巨兽撕裂的伤口仍旧感到疼痛。但这疼痛的感觉,证明他还活着。
他的手脚都被紧紧的束缚着,身处一个黑暗狭小的空间,就好像是已经被装进了棺材,动弹不得。
简桦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不知道自己落入了谁的手里。他正经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疼痛。活了两世,终于尝到了痛不欲生的感觉。
痛不欲生。
可是他不能死。他还有个可怜的弟弟,在等着他。
☆丶胜利阴影·10
如果说,在邵续霖的心中,有什么长久以来的错觉的话,“简桦永远不会离开他”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
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象过突然有一天,他失去从八岁起一直拥有的哥哥。
于是,他的时间停止在简桦死亡的那一刻,日出日落丶风起云舒,都成为简单的丶毫无意义的东西。
有一天,深夜,一个人来到他病床边。
“我是黄远。”
他听见那人说。被星光映到帘幕上的影子,确实是在卫星城见过的那人的身形。
简桦死后,邵续霖的思维好像也变得迟钝了不少,原本不该出现在暴风谷的黄远忽然来到他的旁边,他也仅仅是沈默着,没有任何举动,甚至也没有惊奇。
“听说你快要死了,所以我来看你。”黄远在帘幕后面坐了下来,用无比轻松的语调说。
邵续霖一动不动,黄远的话并不能进到他的脑子里。
“我小时候,跟你一样,也流浪过很长一段时间,”黄远说,“我的所有亲人都死于三十年前的丛林战争,从我有记忆起,就在街头流浪了。最早的时候跟着几个大流浪儿混,后来他们嫌我吃得多,就把我赶了出来。那年我大概十岁。”
“眼看就快要饿死了,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跑到了覆活岛堡垒,吵着闹着要参军。你知道,那时候我年纪不够,又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看着更小了。军队怎么可能收下我。”
“不过我小时候是个泼皮,我在覆活岛堡垒门口就闹了起来,打滚吵嚷,翻滚闹事。我大骂门口守卫的小兵,我流浪那些年,学会的那些难听话全部倒出去,终于激怒了他们,一个高个子的小兵抓着我的脖子把我给扔出了门外。不知道是他的运气太差,还是我的运气太好,那天,帝国七大堡垒联盟的总司令,邵慕英将军到覆活岛堡垒巡视,恰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的在覆活岛堡垒留了下来,五年后顺利入伍。因为我是被邵将军特批的,大家都以为邵将军对我另眼相看,又过了几年,我调离了覆活岛,成为邵将军的一个参谋。”
“几年后的一天,邵将军接到来自首都的命令,老国王,——也就是现在王座那位不懂事的小姑娘的父亲,要举办一个盛大的庆祝活动,祝贺他自己登基十五周年。同时,老国王想要把邵将军早该得到的荣誉,帝国元帅的冠冕,加封给他。”
“十五年前的九月四日,邵将军带着妻子,才四岁的儿子,参谋官丶随从,一行七人来到了首都。在国王居住的黑森林宫门口,随从们都被拦了下来。邵将军叮嘱我们照顾好夫人和他的儿子,自己一个人走进了黑森林宫,从此,也踏入了阴谋之中。”
“当天深夜,邵将军很晚才回到我们居住的旅店,原本我们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庆贺的晚宴,可是整个白天的毫无音讯,让我们已经感受到了危险的步步来临。那天回来时,他的脸色不仅是凝重了,而且还带有惶恐。——他是一名指挥官,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害怕过什么。在黑森林宫,老国王对他说了什么可能已经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夫人问,要不要我们连夜离开首都,回居住的地方去。邵将军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走,保卫王室是我的职责。”
“所有人都是一夜未睡,第二天,九月五日,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天。那天有庆祝国王登基十五年的盛大游行,天还没有亮,邵将军就一身戎装的前去了黑森林宫。夫人抱着儿子站在阳台上目送将军,我送他到了轿车上。将军一直在看着他的儿子,车辆已经启动的时候,他忽然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大王子是无辜的。”
帘幕后传来一声“嚓”响,原来是黄远点起了一支烟,一个红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可能那个时候,他就预料到了将会发生的一切,可能他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大王子走进陷阱无力挣扎。事情也很明显了,大王子的母亲多年前就过世了,有传言说,王后陛下是被丈夫的不忠而气死的。现在王座上的小丫头,青年堡垒的陈寄,还有现在在这里的陈方,都是老国王情妇的孩子。王后陛下死后,老国王虽然娶了那个女人,但是王储还是大王子殿下,没人看得起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们。据说那个女人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王储,这点连不顾众人反对娶了她的老国王都觉得荒谬。”
“邵将军离开后不久,就有几个穿着王宫仆从服装人来到旅店,那个恶毒的女人借国王的名义,邀请将军的夫人和儿子去看游行,很明显是要留下他们当人质。我原本想带着他们逃走,可是旅店已经被王宫侍卫包围了。夫人抱着儿子上了王宫的轿车,从此我再也没能见过她。”
“后面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有的你能知道的比我更清楚。我被软禁在旅店中,等我找到机会逃出来,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老国王遇刺了,凶手是个无名鼠辈,他的后台是帝国的新元帅邵慕英,整个谋杀的主谋是大王子殿下。”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什么玩意儿?有脑子吗?有逻辑吗?大王子殿下为什么要杀了王宫里他唯一的亲人?那个女人真的以为天下人都是这么好糊弄的吗?她嘲笑了整个银河系的智商!”
“不得不说那个女人的手段还是很狠辣的。为了让自己的孩子登上王位,她流放了大王子和所有为大王子鸣冤的人,邵将军的亲人朋友也全部撤职,到现在还有很多人被囚禁。邵将军的夫人失踪了,没有人见过她,这些年大王子帮助竭尽全力寻找过她,依然没有消息,可能已经被那个女人杀死了。”
“邵将军的父亲,老人在法庭上为自己的儿子辩护,受到了那女人亲信的大肆羞辱,老人被活活气死了。而将军的母亲,也在接连得知丈夫和儿子死亡的消息后,绝望的自杀了。”
“到最后,所有支持和相信邵将军以及大王子的人都死了,或者是被迫离开了,剩下的,全都是那个女人的亲信。他们装模作样的审讯丶调查,其实最后都只有一个目的,让邵将军认罪。可是将军是个正直的人,他自己或许可以蒙受冤屈,但是只要他认罪,大王子殿下就完了。那女人一定会杀害大王子的。而且我基本肯定,老国王的死,也是出于那女人之手。——她太恶毒,也太有野心。”
“将军一直没有认罪,那个女人以及她的爪牙没有办法,只好给将军安排了自杀,”黄远说到这里,忽然森森地冷笑了两声,“拿不到口供,只有把将军杀了,他们才有机会。”
“她女儿成为了女王,她终于如愿以偿。可是这背后有多少人的鲜血,看她要怎么偿还!看她会有怎样的下场!”黄远的音调激动了起来,恨恨地说。
“邵续霖,你还记得吗?”他忽然问,又补充道,“你父亲死的时候,你已经五岁了。”
他怎么死的,你最清楚吧。
——那时候,邵续霖和父亲一起被囚禁在黑暗的监狱里,一天里,只偶尔有光从高高的窗台上照进来,父亲那时候会把邵续霖托到头顶,让他看阳光的色彩,告诉他自由的气味。
有一天,父亲一直没有像往常一样喊醒邵续霖,邵续霖也就乖乖地躺在父亲的臂弯里,看着光几次照进来又几次消失。感觉到父亲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凉。
那时候他不懂,在苦难的生活中,安静而懂事是他唯一能为饱受磨难的父亲所做的。
直到看守发现每次放进去的饭菜都是原样被拿出来,打开了牢门,那时候,父亲已经死去了两天。
五岁的孩童不吵不闹地依靠在父亲的怀里,也好像失去了知觉。
“我在卫星城的时候,看见你喊老城主为父亲,我非常生气。你也许觉得我奇怪吧?但是你要记得,帮助过你父亲的人都已经死了或者离开了,所有和那个女人站在一边的人,都是杀害你父亲的仇人。包括卫星城老城主。你不能认贼为父。”
“你喜欢简桦吧?我也承认他对你很好,可是你看,他已经死了。他们像当初害死你父亲一样,也害死了他。”
“想一想你父亲的脸。”
“所有人都能忘记,你不能忘。”
……
黄远后来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支又一支的抽着烟。
然后天渐渐地亮了,晨风带走屋中的凝涩和烟气,黄远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今天几号了?”
公主殿下陈方在履行她医生的职责,给邵续霖量体温的时候,听见邵续霖问她。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邵续霖说第一句话。
陈方手一颤,体温计就掉到了地上。
“你终于说话了……”陈方说,忽然间喜极而泣,眼泪不断地涌出来。
“太好了……太好了,我会治好你,我保证你会好起来……你哥哥……对不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边笑边哭,声音模糊到几乎听不清。
邵续霖漠然地看着她。
他一直是个冷漠的人,简桦花了很多年,才让他学会感受别人的喜怒哀乐。
他上一次看见陈方在战场上哭得很伤心,还忍不住安慰了她一句。简桦把他教成了一个温柔的人。
可是现在,他的心好像又被厚厚的血给封堵了起来,一层一层的仇恨覆盖上来,让邵续霖眼前的世界,又重新变成了灰色。
哥哥……
☆丶女王之都·1
在简桦看来,不过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现实的日子,已经过去数月。
睁开眼,直接看向了风吹来的方向。看见了潮湿的房间里,唯一那一扇被铁条封死的窗户。窗外是灰色的天空,一攒攒雪花从窗外飘落进来,是这阴暗的地方唯一的数点亮色。
“你醒了……”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响起,那人的声音又惊又喜,扑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激动得像是有些语无伦次,“醒了就好……”
那人的手冰凉,简桦被冻得一个激灵。那人背着光,一时看不清他的脸。
简桦刚刚苏醒,思维还迟钝中,下意识便以为身边的人是邵续霖。
——不是他又能是谁?
简桦擡起手,摸了摸那人的头,说:“续霖……”
听到这个名字,那人的动作陡然间僵硬了下来,像是从某些激动的幻想中,忽然回到了现实。
“中校,”那人苦涩地说,“我不是邵续霖。”
他后退了半分,偏过头,让光照到他的脸上。
高鼻梁,黧黑的皮肤,眼睛里总闪着像是恶作剧一般的狡黠的光。
“是田芮奇啊,”简桦说,认出了这个一直喜欢围在他身边打转的青年,“邵续霖呢?”
他记得他和邵续霖一起受到了巨兽的袭击。现在看来,他们是被刘光给救了,只是不知道邵续霖的伤势是不是很严重。
“他被刘光大校给救走了。”田芮奇说,看着简桦勉力想坐起的样子,他伸手想扶一把,又怕自己的手再次冰着简桦,只得往两只手呵气,捂到有一点温度,就扶着简桦的肩,让他坐了起来。
听到邵续霖被刘光带走了,简桦像是放心了不少,明显放松了下来,他的伤势在腹上,一动就疼。田芮奇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坐在他身后,让简桦靠在他的身前。
动作就像是靠在了他的怀里。
连呼吸都能带出伤口的刺痛,简桦吃力地呼两口气,环视四周。
像是在山头上凿出的房间,周围是坚硬的岩石。寒气逼人,石缝中,偶尔有水珠泌出来。
滴水成冰。
简桦才觉得阵阵寒意,牙齿禁不住打起战来。
不远处是一面墙的铁栏杆,每一根铁条都有孩童的手腕那么粗。铁栏外,是黑暗的望不到尽头的通道。
——被俘了。
简桦心中迅速明白了自己的现状。
同时发现,田芮奇的身上比自己更为寒凉。
自己身上盖着的,好像是田芮奇的衣服。
“把衣服穿上吧。”简桦说,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田芮奇只穿了单薄的衬衣单裤,确实吃力了点。
田芮奇不说话,也不听话,只是把盖在简桦身上的衣物又拉紧了一点。
“这是哪里?”简桦问。
“北方城……”田芮奇说。
简桦身体一僵,侧过身,勉力要站起来。田芮奇慌忙扶住他,简桦艰难地走到了铁窗边。
果然,他们身处的位置像是在高山上,举目望去,四周都是皑皑的白雪。脚下,有一些低矮的营房,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
旁边山崖突起的地方,有一个塔楼,掩藏好的监视器镜头正对着这方。
“为什么会在北方城?”简桦的记忆像是缺失了一块,自言自语地问。
田芮奇站在简桦背后不远,眼神覆杂地望着简桦。
数月前的那个黎明,在暴风谷,他按照黄远的命令,支开了护士和护卫人员,来到了邵续霖的病床边。
用随身带着的联络器,实现了黄远和邵续霖的对话。
他和黄远是舅甥,身形上有极为相似。当年在北方城,田芮奇就是按照黄远的替身来培养,黄远的动作丶步态他学了个十成十,于是连邵续霖,都被他骗过了。
第二日清晨,他就离开了暴风谷,在沙漠边找到了舅舅。
黄远身后还是那辆潜沙车,车头是排沙用的钻头,黑黝黝地形态怪异。
“做得漂亮,小夥子。”黄远看着从远处开车来的田芮奇,脸上露出了笑容。
“为什么不告诉他,中校还活着?”田芮奇脸上不知道是沙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黯淡又像是燃烧着怒火。
黄远双眼一眯,从口袋中掏出雪茄,在手上磕了磕,点燃叼到嘴上,说:“不好吗?”
田芮奇用力摇了摇头:“我无法认同您的行为,这是欺骗。”
黄远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的话,冷笑出了声音:“如果你觉得这是欺骗,为什么你当时不告诉邵续霖?”
田芮奇噎住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黄远看着幼稚的外甥,像是怜悯地说:“你也不想他知道简桦还活着吧?并不是我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田芮奇无言以对,许久才问:“简中校在哪?”
黄远一挥手,后面的潜沙车缓缓地打开了门。
“上来看。”黄远说,率先登上了潜沙车。
田芮奇犹豫了片刻,还是对简桦的担忧占了上风,踩着陡峭的踏板,登上了车。
潜沙车内分二层,一层是控制厢,二层是储备厢。黄远掀开储备厢的顶板,给田芮奇看。
只见简桦蜷缩在储备厢后一角的狭小空间里,脸色苍白。身上的伤口像是被简单处理过了,有一股淡淡的药水味道。
田芮奇急忙踏上二层,二层的空间很低,田芮奇弓着腰来到简桦的身边,伸出手来,探了探他的呼吸,气若游丝,但是还活着。
“我带他走。”田芮奇说,一手伸到简桦的背后,把他托了起来。
“走到哪里去?”黄远问,声音中有戏谑的意味,“带他去暴风谷吗?”
一层传来了发动机的声音,潜沙车车身一震,向地下潜去。
“这是做什么!”田芮奇没有提防到这种情形,又惊又怒,瞪着黄远问道。
黄远冷冷一笑,说:“我不希望简桦再出现在邵续霖面前,所以,我不放心他离开我的视线。”
田芮奇难以置信地看着黄远,说:“你答应要把他给我的。”
黄远笑着说:“他会永远在你身边。”
田芮奇明白自己被从小就尊敬的舅舅欺骗了。
一时间,无数的情绪涌上了心头,有幼年时舅舅把自己抗在脖子上玩耍的情景,也有少年时舅舅对自己殷切的期望和教导。
北方城长年大雪,即便是高级军官,也只能住在有裂缝的木屋中,呼呼地寒风刮进营房。
那时候,舅舅的手是唯一温暖的感情。
因为舅舅的命令,因为想得到他的称赞,因为想为他分忧,田芮奇才会自告奋勇潜伏到刘光的身边,再苦再难也没有放弃。可是现在,田芮奇感到无比的失望。
眼看黄远正要关上储备厢的顶板,田芮奇猛地冲上前去,一脚踹开顶板,掏出枪,对准了黄远。
“放我们走!”田芮奇说,牙齿咬得紧紧的,像是从喉底发出的声音。
黄远的脸阴沈了下来,仰头看着二层的田芮奇:“你要向我开枪吗?”
“放我们走!”田芮奇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中仿佛有滔天的怒火。
“你第一次打靶,就中了十环,”黄远说,两个人的话题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你会的一切,都是我教你的。”
田芮奇握枪的手在发抖,但还是坚持着,手指扣到了扳机上。
“你是我带大的孩子,”黄远放缓了声调,近乎诱哄地说,“你不可能为一个外人,向我开枪的。”
果然,田芮奇额上泌出了黄豆大的汗珠,即便再愤怒,他依旧无法对唯一的亲人开枪。
黄远早已看穿了这一点,在田芮奇的枪口下,仍旧不紧不慢地走下了人字梯,甚至没有再看田芮奇一眼。
“我们回去飞船那边,准备回北方城。”黄远走到驾驶人员身边,弯下腰,和他一起看监视器上地面的情况。
“您是为他好。”一直跟随着他的随从也走了过来,对黄远说。
黄远微微一笑,没有接随从的话茬。
“我也看过了简桦的性格分析报告,”随从说,“他根本控制不了简桦,无论心机还是性格,他都不是简桦的对手。简桦一旦好转,马上会回去找邵续霖。他太高估自己了。”
黄远说:“我这个外甥是个白痴,你都知道的事情,他自己还糊里糊涂。”
“他以后会懂的。”随从说。
黄远将永远不会预料到,在这一天,他彻底将外甥推往了另一个方向。
二层的储藏厢中,田芮奇无力地放下了手中的枪,闭上了眼睛。
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冲到了简桦的身边,扶起了他。
大概是失血过多,简桦的身上是冰凉的,在昏迷中,他的眉头都是紧锁的。
田芮奇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到了简桦的身上,把简桦紧紧地揽到了怀中。
田芮奇和简桦的第一次见面,就在简桦的算计下,在暴风谷战友面前丢了脸面。那时候非常生气,生平第一次这么丢人!几夜都没有睡好,念念不忘要怎么报覆回来。
可是舅舅命令他接近简桦。为了获得简桦的信任,他费了不少脑筋,还设计让同伴们故意和简桦作对,自己再出面打圆场。
他装出了一副对简桦心悦诚服的模样,时时刻刻紧跟在简桦的身后。
那时候,同伴都笑话他,问他是不是爱上那个中校了。
“你们懂个屁!”当时,田芮奇的心在咆哮。
在舅舅的命令之外,田芮奇也怀着一颗好奇的心,观察着简桦。
他是第一个捉弄了自己的人,他教的东西非常古怪丶但是在实战中非常有用,他在战场上不惧危险冲在了前线……
他对他的弟弟很温柔。
——在黑暗的潜沙车中,田芮奇抱住了简桦,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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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桦在北方城苏醒的同一天,邵续霖被押送到了首都。
路上并没有受什么罪,也没有遭受上次落到首都特使手中那样的毒打和折磨,大概是刘光和陈方都在他身边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