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12)
手中茶盏落地, 摔得粉碎。
苏眠整个人t像是溺在海里被人打捞起来,猛地惊醒。
难怪总会生出一股怪异之感,难怪这茶苦涩, 原来她竟不知不觉间沈浸在幻境里了。
许久苏眠才找回自己声音:“师兄,这茶味道如何?”
她擡头看向谢观, 神色覆杂。
谢观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浅尝了一口道:“入口微苦却回甘, 这种天气用来解暑最适合不过。”
苏眠绕开地上碎裂的茶盏, 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这次她又尝了一口,不似先前那般苦涩,但仍能品出些淡淡的清苦。
她放下茶盏, 指尖微不可查的颤抖。
“可在幻境里,这些东西不应该有味道。这是你说的, 不是吗?”她深吸了口气,正视谢观道。
谢观像是楞了一下,半晌后才开口:“多谢你提醒。”
他端起茶再次浅抿了一口,笑道:“果然该是无味的。”
然而苏眠并未因他的话放松下来, 她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下意识后退一步。
“怎么了?”谢观关切问。
一如既往温和动听的声线,却让苏眠生出想要远离的想法。
她僵硬道:“许久不见曲师姐, 我去看看她。”
说完也不等谢观回答, 她便逃也似离开。
行走在宫中,苏眠才发现今日的皇宫十分热闹。
她拦下一名行色匆匆的宫人,问过才知今天是曲妙玉诞辰, 梁国帝后为其准备了生辰宴, 晚间要会放烟火。
苏眠看了眼天色,已近傍晚。
她向宫人打探到曲妙玉的位置, 便立刻寻了过去。
找到曲妙玉时,她正陪着梁国帝后和她的胞弟,在皇宫最高的观景台上用膳。
在这个地方设宴,正是观赏烟火的最佳位置。
见苏眠到来,曲妙玉巧笑嫣然,差人在旁边加了个座。
“呦呦也真是,生辰宴竟忘了邀上好友。”皇后与皇帝坐在上首,嗔怪道。
“儿臣近来忙忘了嘛。”曲妙玉撒娇,眼里满是孺慕之情。
数日不见,她明媚娇俏依旧,苏眠却觉得她哪里不一样了。
她在曲妙玉身旁坐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楞神间梁皇后向曲妙玉招了招手,将准备好的生辰礼送出。
那是一柄金累丝万年如意,梁皇后温柔道:“愿呦呦平安长大,事事如意。”
曲妙玉扬起笑脸,欣喜接下如意。
看着她笑得弯弯的眼睛,苏眠突然看清她哪里不一样了。
是她眼里那抹总藏不住的痛色消失了。
之前的曲妙玉沈溺幻境,尽管在笑眼里却总有一抹难掩的哀伤,那是她无法忘记的国破家亡的痛。
那现在的曲妙玉是忘记痛苦,已经完全沈沦在幻境里了吗?
似想到什么,苏眠从盘中摘下一颗葡萄放入口中。
咬破葡萄皮后,酸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
苏眠忽的想明白,也许不是曲妙玉忘记了,也许眼前的曲妙玉并非真正的曲妙玉。
原来葡萄是这个味道,原来她被幻象迷惑得这么深。
她扑扇着睫毛,眼中犹疑一点点消失。
“曲师姐,阵眼在你身上吗?”她问。
曲妙玉收好如意,笑眯眯道:“阵眼当然不在我这里。”
“那师姐知道阵眼现在在哪里吗?”
曲妙玉像是苦恼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果断摇头:“我也不知道呢。”
她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样无足轻重的东西。
尽管已经猜到答案,苏眠还是有一瞬的失神。
她轻抿嘴角,不再言语,起身默默离开。
从晚宴出来,天边已有暗色,苏眠一眼就瞧见了不远处身姿挺立的谢观,像是特意在等她。
她脚步一顿,绕过谢观往宫墙的方向走去。
“出什么事了吗?”谢观跟在她身后问。
苏眠没有回答,沈默着加快脚步。
直到离宫墙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到高高的轮廓。谢观拦住她的去路,月光照在他身上透出一股寒凉。
“曲师姐的小名叫呦呦,你知道为什么吗?”苏眠突然问。
眼前男子几乎是立刻作答:“呦呦鹿鸣,三师妹出生时梁皇后曾梦到一只衔着莲花的玉鹿,那是平安长生的象征,故而小名取作呦呦。”
若非声线不同,几乎与那日曲妙玉的回答一般无二。
“那你可以帮我取个小名吗?”苏眠扬起嘴角,勾出一抹讽刺。
男人挡在她身前没动,声音不悦道:“此事以后再说,先跟我回去。”
他伸手想要拉住苏眠,却被她一把躲开。
“你不愿,还是说你根本就想不出来?”苏眠收起嘴角的弧度,擡眼正视挡在她面前的身影,“因为你只是幻象,不是他。”
幻象伪装得再像,却只会模仿,没有真正的思想。
所以他无法为苏眠想出一个小名,所以他只能反覆教着苏眠那些谢观早已教过她的招式。
茶是苦的,葡萄是甜的,原来是因为她把幻象当作真正的谢观和曲妙玉了。
一旦清醒过来,很容易就能识破这一点。
苏眠抽出木剑,寒声道:“他们在哪里?”
树上枝叶无风自动,月光下男人的身形似模糊了一瞬,又很快凝成实形。
凛凛寒光闪过,“他”没有回答,那柄和谢观的惊鸿剑一模一样的利剑向苏眠刺来。
用着与谢观相同的招式,尽管威力连谢观的十分之一也不及,苏眠仍是招架不住。
好在苏眠每日苦练剑法逐渐精进,也多亏谢观的陪练让她熟悉了他的招式。她勉强能做到且战且退,一路退到了宫墙边缘。
她看了眼登上宫墙的阶梯,已经近在咫尺。
又是一剑斩来,苏眠握紧木剑横在身前接下这一击。
谢观送的这柄木剑似乎格外坚韧,硬生生抗下这一斩,木质剑身却无丝毫破损。
但剑气的馀威仍是震得她胸口发疼,闷咳出一口鲜血。
鲜红的血从嘴角流至脖颈,她翻身躲开攻击,毫不犹豫起身就往宫墙阶梯跑。
阵眼就在曲妙玉手里,既然幻境未破,那谢观和曲妙玉一定还在幻境里。
脑海里不断浮现谢观和曲妙玉被黑暗吞噬的画面,以及她站在宫墙上擡手触碰时被“谢观”阻止的画面,明明近在咫尺。
是不是谢观和曲妙玉就在那里?
她一定要去看看。
不顾一切地爬上阶梯,身后幻象提剑追来。后背挨上重重一击,苏眠脚下趔趄,刮骨般的疼痛只会让她更加清醒,步伐更加快速。
她咬紧牙关,鲜血淋淋地爬上宫墙。
一柄利剑飞来,插在苏眠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曲妙玉”出现在宫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开口:“你不能过去。”
被这般阻挠,苏眠越发笃定谢观和曲妙玉的位置。
她一把扑倒挡在面前的人,趁着“曲妙玉”楞神之际,她飞快爬起来,疯狂奔跑在城墙甬道上。
来到那日她所站的位置,提剑往宫墙外的虚空刺去。
剑尖仿佛触碰到一道无形的屏障,虚空仿佛化作一面水镜,被投下一枚石子泛起巨大涟漪。随着眼前色彩褪去,重新变成了一片黑暗。
苏眠眼神亮了亮,皇宫外的景色果然是假的。
她再次蓄力,手中木剑不断刺向黑暗。
可谢观和曲妙玉并未出现,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黯淡下去。这片黑暗却像一道无法撼动的屏障,纹丝不动。
一道灵力将苏眠震飞,后背拍在边墙上,留下一道骇人的血痕。
“都说了不要过来,你就算到这里,他们也不会回来的。”两个幻象向她走近,用灵力拍飞她的正是“谢观”,他语气淡漠。
苏眠擡头,额角被飞溅的石子划伤,汩汩鲜血流淌而下,浸湿眼角,染红了她的视线。
浑身是伤的单薄身体像是一阵风吹就倒,苏眠颤巍着站直了身。
“所以是要将你们除掉,他们才会回来吗?”她擦掉眼角的血,露出清亮的目光。
秀美的脸蛋上留下没有擦干净的血色痕迹,像极了白瓷上的一抹艳色。
在眼前两人还楞神间,苏眠已紧握木剑,主动朝他们攻去。
仅凭微薄的修为和一把朴素的木剑挑战幻象,她根本就是不自量力。
可即使毫无胜算,她的眼中仍不见半分退缩。
反正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须臾之间,苏眠就在刀光剑影中再次被拍飞,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再次被血浸染的视线里,那两道像极了谢观和曲妙玉的身影一步步走来,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向她刺来。
重伤后意识逐渐模糊,苏眠连握住木剑都有些吃力。
她用力咬住口侧软肉,迫使自己清醒。
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她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将木剑横在身前,堪堪挡下t了攻击。
交汇的三把剑在空中僵持着,那两把锋利雪亮的剑刃抵在沾满苏眠鲜血的木剑剑身不断下压,逼着往苏眠脖颈刺去。
苏眠眼皮颤动,眨去蓄在眼眶里的血珠。
视线不自觉越过眼前的两道模糊身影,看向他们背后。一个明亮的光点划破黑夜,冲向天穹,然后“砰”的一声巨响,绽放出五彩缤纷的烟火。
那是梁国帝后为曲妙玉准备的生辰烟火。
阵阵巨响中,无数烟花在空中绽放,映亮了苏眠的脸,也清晰地照亮了木剑终是难以承受两道利刃的攻击,崩开的裂纹。
随着血迹斑斑的木剑断裂,木剑迸发出刺目的白光,一股强大的灵力将两个幻象弹开。
苏眠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谢观封存在木剑中的一股灵力。
强悍恐怖到令人心悸的力量下,那两个对苏眠来说不可战胜的幻象在白光中瞬间扭曲融化。
苏眠同样被强大的灵力震开,折身从宫墙跌落。
残破的身体不断坠落,她好像瞧见了那抹熟悉的白影,正向她而来。
虚空中谢观正运气打坐,感受到属于他的灵力波动时倏地睁眼。
化作印玺的阵眼虽然跟着他们一起来到这片虚空,可他和曲妙玉却无法捏碎它。
谢观试了许多方法想要强行捏碎印玺,又或是强行破开虚空,都无济于事。
这片空间仿佛将他和曲妙玉锁定,即便他们动用再多的灵力,一股无形的阻力将他们锁死在虚空内。
他刚进行一轮突破无果,正打坐重新积攒灵力,等待再次出手的机会。
直到他感受到那股熟悉的灵力波动,原本如影随形的阻力也突然消散,他一剑破开了虚空。
在虚空中划开一道口子,他一眼便看到浑身是血的苏眠从宫墙上坠落。
他俯身急速而下,接住苏眠,抱着她轻踩枝头借力重新飞回城墙上。
苏眠眨了眨眼,借着烟火五彩斑斓的光看清来人。
原来她看到的熟悉身影不是错觉,真的是谢观。
“谢师兄。”她一开口,便不断吐出血来。
“嗯,我在。对不起,我来晚了。”谢观的声音有些哑,但很温柔。
温柔到苏眠仅凭声音,就能想象出此刻说话的谢观有一双何等温柔的眸子。
温柔到让她有种自己不是在幻境,更像是在梦中的错觉。
她鼻头一酸,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晶莹的泪水洗净了不小心滑入她眼眶里的血。
“师兄,可以给我取个小名吗?像曲师姐的小名呦呦那样的。”她攥紧他月白色衣襟,不自觉往温暖的怀里缩了缩,细弱的声音在发颤。
她很怕眼前的谢观又是另一个幻象。
谢观疑惑,却没问为什么。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带血的泪。
“好,但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仔细想想,可以吗?”
苏眠点头,沾满血污的小脸上,眼眸亮晶晶的盛满雀跃。
谢观紧绷的心弦随着她的笑放松下来,指腹在她脸颊摩挲。
“乖,张嘴。”
苏眠因着这个细小的动作楞住,却还是听话张口。
微凉的手指触碰到她口中侧颊,那被她咬得血肉模糊的内壁。
有些刺痛,但很快被灵力纾解。
苏眠这才发现谢观已用灵力将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修覆好,就差嘴里这块伤了。
意识到这点,苏眠耳根不由泛红。
直到谢观收回手,她忙闭紧嘴巴,眼神躲闪地看向远方。
谢观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嘴角噙起淡淡笑意。
他终于想到该如何形容每次与苏眠相处时那种他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原来是只要看着她,心就会软得一塌糊涂的感觉。
“我想好你的小名了。”他忽然开口,嗓音带笑。
苏眠惊喜擡头,像抓住了风儿的尾梢,泪洗过的眸子干净明亮,还氲着一层刚哭过的雾气。
他指尖微蜷,克制住想抚上这双漂亮眼眸的冲动。
喉间微滚,轻声道:“皎皎明眸,宛若云间月。以后我就叫你皎皎如何?”
“皎皎。”苏眠连着念了三遍,“皎皎很好听,我很喜欢。”
“可我的眼睛……”她声音很轻,闪烁的眼眸里似乌云掩住了明月,黯淡下来。
未说出口的话,却让谢观的心揪了起来。
如果不是有人挖走了她的眼睛,她本就该拥有一双这样漂亮的眸子。
他握住苏眠摸向眼睛的手,认真道:“你的眼睛本来就很漂亮,等出了幻境,我们就去找剩下的材料重塑眼睛。”
“我们?”
“嗯。”谢观点头。
他喉头干涩,嘴角泛起丝丝苦意,嗓音喑哑:“皎皎,其实看不见我,对吧?”
苏眠楞住,没料到谢观话音转得如此之快,也没想到他会如此敏锐。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
从进入幻境那一刻起,她能看见所有的东西,却唯独看不清谢观的脸。
每每细看,她总会看到她与谢观隔着一重厚厚的雾,隐隐似有条青龙在云雾中游走。
她不敢声张,只想将这件事当成一个秘密掩藏,却没想到还是被谢观察觉了。
可谢观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更没有问苏眠眼里看到的他是什么样的。
他只是说:“现在看不到也没关系,等皎皎重塑眼睛,睁开眼就能看到我。所以让我陪你一起去收集材料,好不好?”
绚烂的烟花在谢观头顶绽放,她看不见谢观的模样,可她听过曲妙玉是如何夸谢观的好模样的,他此时一定是好看极了的。
苏眠鬼使神差的点头。
“好。”
这是一场梁国帝后为公主精心准备的盛大烟火,曲妙玉站在宫墙上,与高台上的梁国帝后和阿弟遥遥相望。
璀璨的烟火映亮了眼里闪过泪光,曲妙玉释然地笑了笑,朝着高台的方向挥了挥手。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轻易地捏碎了属于梁国公主的印玺。
印玺破碎,幻境的景象再次模糊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