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淮璎站在马旁等着凌夺走近,凌夺轻扫了她一眼,两只大手握住淮璎纤细得腰身,淮璎被他忽然得举动吓了一下,才发现他只是要将她举上马,省去了她挣扎的时间。
雨浇得淮璎眼睛都睁不开,感觉肩膀一沈,她用手抹了抹脸,由于是被举上马来的,她此刻正是侧坐,看见凌夺已经坐上马来,脱了自己的披风罩在她的身上。
凌夺正替她系着披风,神色上的无可奈何与眼底的仔细并不相衬,不难看出他没做过替人绑衣裳的活计,淮璎惊觉原来冰寒疏离的高山白雪如他,近在身前时神情亦能这般鲜活。
雷声低鸣,与她混乱得心跳相和,一时间竟觉心跳更盛。许是方才的愤怒,又或是眼下的紧张造成的心绪纷乱罢。
朦胧雨帘之中,淮璎的嗓音轻若无声:“殿下,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凌夺系好了披风,手绕过她去抓缰绳,闻言目光略带疑惑地低转回来,与她视线相撞,“感觉到什么?”
淮璎抓住了凌夺腰侧的衣料,以稳住重心,“好像要跳出来了。”
凌夺喉头轻动了一下,驱动马身,“嗯?”
淮璎指了指自己。
凌夺本能地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一片洁白之上有水珠顺着滑嫩的肌肤淌下,湿透的衣料包裹着隆起的弧度。
凌夺一瞬慌乱地别开眼,“等会就不会了。”
恐怕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但没用多久,淮璎便理解了凌夺的意思。
马想必是路中途买的,未经特殊的训练,估摸着也没在这般恶劣的雨天赶过路,眼下被雷霆霹雳惊着了,狂躁起来。
方狂奔出一段距离,马身就有些东倒西歪控制不住的样子。眼瞧着就要撞上景山山壁,那山壁突出了好几块巨石,还有细碎的尖石,以及不知何名植物的坚硬枯枝,纵横交错,可谓是“刀山”。
淮璎紧闭着眼,勾住他的脖颈,头埋进他的胸膛处。
凌夺一拽缰绳,就在马鼻即将撞上尖石的锐角时,那马扬蹄嘶鸣一声,堪堪调转了方向。
“殿下,你有这番追他的决心,想必他是跑不掉了!”淮璎胆战心惊地喊道,嘴里灌了一大口雨水。
——凌夺口中所谓的“等会就不会了”,莫不是只要人吓死了,心就不会跳了?!
凌夺淡定回应:“你有这般聒噪,千里之外他也能听到了拔腿就跑。”
“殿下……”淮璎弱弱地唤了一声。
马在雨夜里狂奔,不知过了多久,看见了下一座城的城墙,是一个做运输中转的小县城。
马在城墙外止蹄,此刻已是宵禁时间,守城的将士站在城墙上扬声道:
“来者何人?”
“太子左卫,奉太子令办事,路过此城稍作歇息!”凌夺坐直了身子,虽对守城将士说话,眼睛却看着淮璎。
淮璎被看的不自在,“殿下你盯着我做什么?”
凌夺低声,“难不成孤仰头看他?”
“……”
话中表达的意思无非就是“仰头”——向来只有别人仰视他的份。
这点小细节也要计较。
不消一会儿,便有士兵打开侧边的小城门,从里头小跑了出来,行了一礼,要检验凭证。
凌夺掏出太子令。
倒不知他何时从小九王手里拿回来的。
“啊,副率请进。”那将士验证了太子令,慌忙行礼。
由于方才经历了“仰头”这一遭,眼下看这士兵领着他们要往小门进,淮璎纳罕低声道:“从小门进?”
跟随着的士兵还是听见了这句话,解释道:“姑娘,城门是不能随便开的,除非今日是太子殿下亲临了。城门若大开,暗处万一藏了敌军或反兵,一下子攻进来,该当如何?”
“原来如此。”淮璎点点头。
因为淮璎身子湿着,虽有披风拢着身形,她还是扯住凌夺腰间的一点衣料,跟在他身后躲着。
“可要替副率唤醒县令?可在县令府暂住。”
“不必,就近寻一处客栈便是。问县令要两套新衣。”凌夺拿了一块碎银给他。
……
第二日天色仍是阴沈,雨倒是停了下来。空气里漫着清香,客栈里都是祥和的气氛。
经历了徐州的压抑,此处的安宁像是换了个人间。
淮璎与凌夺一出客栈,便见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站在客栈外候着,看见了凌夺,思索了一番,便躬着身上前;“可是副率?”
“你是?”凌夺想必也是没睡好,人看起来精神,话里还有些倦懒。
“哦,下官是此县县令,姓高,名敬。”高县令行礼道,“不知副率可有用得到下官的地方?”
“确实是有,我想寻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脸,也不知道他的名。”凌夺语气寻常道。
淮璎第一次作为旁观者看凌夺捉弄人,方知付一为何老是在他身边偷笑。
你说他是捉弄吧,也不是,句句属实。
可偏偏就是让人有种饭噎在喉咙里的失语感,正儿八经地气人。
高县令站直了身子,倒是很从容,“那副率可能提供什么信息?”
“景山上的守山人。”
“下官必定全城为您搜捕此人,副率放心,动静不会闹的太大,不会打草惊蛇。”
料想太子殿下手下的人行事必定隐秘,若非如此,早就一道口谕下来命他抓人便是,何苦弯弯绕绕。
凌夺对他这般省心的人很满意,只是,“一天之内,有或没有都必须给个结果。若是没有,也要写一道总结的札子,好让我阅看有没有疏漏。明日将结果送到华县最大的客栈一字房。”
一天的时间属实是太短,莫说先要确认此人长相与名字,还要全城悄无声息且没有错漏的抓捕,抓到了,还要抓紧时间送到下一个县城里的客栈里去,实在是为难人。
“下官遵命。”
高县令看着眼前这人。茶馀饭后旁人聊殿下的风姿不是没听过,当时只当是消遣闲谈听过就罢了,眼下这样的人物站在面前。
怎么能让他不确定。
如果这还是不是太子殿下本尊,那他想象不到那贵人该是怎样的容貌。
所以,为难就为难吧。
.
京城大狱。
“伯父,阮兄。”许牧站在狱门前,狱官在一旁为他打开门。
阮执言与阮淮铭穿着囚衣,正坐在草榻上,脸上是未理的胡茬,满身邋遢。
看见他,阮淮铭皱起眉头,“你?”
许牧向阮执言行了一礼,走到桌旁坐下,看了一眼他们刚一扫而空的饭碗,笑道,“伯父,阮兄,今日特寻了机会,能来看看你们。”
许牧形状如此无礼,一看便是来者不善。阮执言听了,靠在墙上,闭上眼。阮淮铭也不搭理他。
似乎是想屏过他的声音。
“唉,如此死咬着牙,不认罪,除了多吃些苦头,并不能改变什么。”似乎是看这二人不想听,许牧也少了做铺垫的心思,“不如,我来给你们出出主意。”
阮淮铭忽然开口,“我一直奇怪,抓我与父亲入狱,逼问我们私自铸甲养私兵一事,八竿子和我们沾不上关系的事,怎么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阮淮铭看向许牧,“看见你来,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又好像更糊涂了。”
许牧如被淮铭的愚蠢取悦到一般,笑着摇了摇头,“旁人弯弯绕绕的性子你不懂,你向来只知道读死书,什么事都循规蹈矩,若有破例,也定当是为了你的妹妹。这一点,倒很像伯父。”
许牧擡头看他,“所以嘛,糊涂也是当然的。”
阮淮铭看他的目光渐渐困惑。
许牧却是慢慢收了笑意,眼神也黯淡了几分,“阮兄,与淮璎尚有婚约时,你待我诚心,许多苦恼我不便与淮璎说,我都会选择与你讲,那个时候,觉得你谈吐间很多见解是我也未曾领悟的。讲的多了,没得讲了,我就开始跟你讲我仰慕的大儒,讲经说史。”
许牧道,“后来淮璎去宫里还带着书册,说是找大家赐字。她能认识什么大家?想必是你推荐了一些我仰慕的丶并且在宫宴之中见得到的吧。”
这件事阮执言不知道,闻言看了阮淮铭一眼。
阮淮铭别开眼,看向狱外的石地,“临死前才念旧,我还没到要死的时候。过不了多久,圣上就会查明我与父亲的清白。”
“若是真的查明了案子再抓人,你认为你还会在这里吗?”许牧温声道。
“你什么意思?”
许牧的指尖点了点桌案,这回轮到阮淮铭看他,而他别开目光,“我今日来,就是来劝你与伯父。你们若认罪,我会想办法保住淮璎。想必你也知道,淮璎与殿下关系不一般,来日恐怕连侧妃也是做得的。你若不认罪,届时,淮璎也得跟着你们一起死。”
阮淮铭站起身来,揪住许牧的衣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清楚!谋反丶铸甲丶私兵,与我们家半点关系沾不上!怎么会……怎会到这种地步?!”
阮执言也扶着墙想要站起身来,却又双腿无力地跌坐下去:“淮铭,淮璎和殿下……是怎么一回事?”
许牧微微笑着,看向阮执言:“原来伯父还不知道?淮璎与殿下时常见面,殿下想必是对淮璎有意的。”
淮铭紧攥着他的衣襟,“……什么时常见面,不过是殿下因为阮家受了伤,在寺庙照顾了几日而已。”
“在寺庙照顾了几日?”阮执言与许牧此刻倒是不约而同的反问道。
阮执言捂住胸口,一张脸满是乌色:“你!你为何不早告诉我?自家妹妹的清白,你都如此作践?!”
阮淮铭放开许牧,向阮执言行礼道:“不是的,爹,他们什么也没做。”
许牧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也没做?难道你在旁边看着?”
阮淮铭怒目圆瞪:“休要胡说八道!污言秽语的下作之辈!”
阮执言顺着气,看向许牧,手发着抖,指向狱门:“你出去!”
“出去?”许牧叹了口气,理了理被阮淮铭抓皱的衣襟,“出去了你们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你把话说清楚。”阮淮铭回过神来,抓住许牧的手腕,急切道。
徐州如今的情形,许牧也不大清楚。但若为让阮家父子认罪的缘故,清不清楚的,没那么重要。
添油加醋,告诉他们便是。只要让他们晓得——
认罪,是必然。
听过许牧描述的徐州情形,阮淮铭惊愕地看向阮执言,“爹,这……”
阮执言头上白发颤动,阖上眼睛:“哄骗罢了,不必理会他。”
“我敢不敢拿此事哄骗你们,你们想想便晓得。我今日来,就是来劝你们保住淮璎的。趁现在我的法子或许还能有用,若是等到再晚一些,恐怕我也没有办法了。”
许牧站起来,走到阮执言面前,俯身看他:“现在你们的罪,已经无关于你们是不是谋反了。伯父。你们……一定会死。”
……
牢狱外幽长昏暗的石道上,许牧负手低头走着。
走着走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阴郁的脸上展出了一个笑,越笑,越大声,越癫狂。
这件事似乎是太好笑了,他笑到无力,笑出了一滴泪。
大狱外的血迹泥痕纵横交错,有狱官偷偷饮酒赌钱,见许牧行状疯癫,方才吃了他好处放他进来的狱官走上前去,催他快些离开。
他恍若无人般擡头看了看天。
“拜月团圆日,早过了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