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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夺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了。
今日的梦做的格外地沈,他梦见了与阮淮璎的上一世。
初次见她,她使了低劣伎俩行诱/惑之事,被付一拦下。
在他面前走不稳路的女子有很多,她无疑是最拙劣的那个。
凌夺对她的第一印象就只有姿色上乘,后来渐渐发现…她的天赋好像都增添在了姿色上面,脑子不太好使。
有意无意的偶遇,后来直接胆大的示爱,凌夺都没认为她只是为了想入太子府。
因为在太子府做个最低位分的妾,可能一生得不到宠爱最后困在寂寞的深宫里,她图什么?
在这之后,阮家遭难,他有意救下了淮璎,留在身边,做个婢女。
不然以她的脑子,不知在外要受多少磋磨。既然有缘相交,让她在家中获罪后过得好一点,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时日渐去,凌夺发现淮璎比任何人都要懂他。
后来的徐州反叛丶琨景太妃逝世,再到后来,陪他出征,宋观遭自己人设计,身陷囹吾,是淮璎献计,救出了宋观。
无依无靠的淮璎也因此得了皇上奖赏,脱奴籍,被宋国公认作义孙女。
原来,她不是脑子愚笨,只是勾-引人的手段比较拙劣罢了。
直到,老师陆荇仙去,淮璎知他心伤,不懂音律却也日日听他抚琴。
既共度过生死,又做得知音,她生的漂亮,懂事又聪慧,凌夺想,与其让她耗在太子府,将她擡作妾也不是不可。
如果她愿意的话。
她应该愿意的吧?
他问她,“想当太子妃吗?”
明明想说的是妾,脱口而出,却成了太子妃。
算了,太子妃之位给她又有何不可?
她从来都配得上,是她自己挣来的。
风光大嫁,淮璎说她未准备好,所以凌夺从未碰过她。
凌夺一直觉得对她有所亏欠,因为她这般真诚的爱他,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一天里所有的喜怒哀乐恐怕都是因为他。
可他事忙,陪她的时间太少。
又觉得心疼,她真正可以依赖的,只有他了。
淮璎问他要左符,他便给。
“太子妃命即孤命,所需之处,便如听命孤一般,无需质疑。”
那一日,他不在京中。
再回来时,付一给他的,是一封皇上的罪己诏。
“毒害发妻,污蔑忠良,屠杀百姓,凌辱太妃,残害顾命。”
字字诛心,句句血泪。
凌夺不明白,他生母的死与毒害有什么关系?污蔑的是哪个忠良?屠杀的是哪里的百姓?父皇又何曾凌辱太妃?顾命大臣陆荇之死,又怎会是父皇所害?
他也不明白,朝堂上那么多大臣,为何能眼见着一个女子,带领紫林军,包围大殿,举着所谓的证据,让父皇写下这荒唐的罪己诏。
父皇写下罪己诏退位,锦昭被夺公主封号,双双逼死在宫殿里。
他在糊涂中登基,每日里等着断宫中的淮璎告诉他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与他相近的所有人,似乎都有所知悉,唯他蒙在鼓里。
庄密,曹德钦,陆荇…又或者说,不那么与他相近的,锦昭,姝妃,顾平忠…
所以,蒙蔽着他的,是哪一个?
他等来等去,等到了阮淮璎自缢的消息。
急火攻心,他在当晚便吐了血,一夜之间,生了许多白发。
*
凌夺又梦见了陆荇。
梦见幼时听陆荇在树荫处为他讲课的场景。
“天下分错,上无明主,公侯无道德,则小人谗贼…君臣相惑,土崩瓦解而相伐射;父子离散,乖乱反目…”【1】
“何为?”凌夺相问。
“取而代之。”凌祁渊从他身后走出来,朝着陆荇笑着行礼。
凌夺敛眉,“你怎可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话。”
凌祁渊耸耸肩,“我说的是‘上无明主’时,则取而代之;殿下说臣弟大逆不道,便是代指如今‘上无明主’?”
陆荇敲了敲凌祁渊的头。
*
凌夺是被丧号声吵醒的,天光大亮,他该继续赶路了。
付一为他在战甲之外穿上缟素,递给他一块饼,
“齐王应该真是反了,京都外有驻扎的军队,全是…私兵。奇怪的是,只是驻扎,尚未进城,像是在等着殿下一般。还有…圣上病重,怕是不好了。”
凌夺咬了一口干饼,拿着剑向帐篷外走去,
“所谓的温润有礼,只怕从来都是愚不可及。”
付一听见了这句话。
温润有礼,一直是旁人对殿下的评价,可自从殿下那一日大病,在箫园之中险些失忆,哪里还有温润的影子。
付一跟上了凌夺的步子,“所以…殿下打算如何?”
“军士入京守城,孤自去父皇面前尽孝。”
“殿下…孤身入皇城,只怕危险重重…”
“难不成,孤带兵进皇城?”
付一语塞,他原想的是,殿下此时可以不必去尽这个孝,可倘若皇上真是情况不好了,传位于九王,凌夺已经兵行于京都城外,届时造反罪名加身,只怕是必死无疑。
凌夺翻身上马,“启程吧。”
丧号长鸣,五千军与剩下的太子府六率两万五千军汇合,统共三万,在距京都约十里的地方驻扎。
凌夺孤身来到城门前,近日因为京都变乱,本就没什么人出入城,今日太子回城,更是净了街。
所以城门前一片黄土上,只有凌夺一个人坐在马上,远远眺着城墙上的人。
城墙上的人也是身着战甲,回眺着他,“太子哥哥,为何带兵回京?”
凌夺看着凌祁渊,又扫了一眼他的身侧,“孤听说九王谋逆,你何以安然进城?”
“那自然因为,谋逆的不是我。”凌祁渊朝身后将士低语了一声,转身下了城墙。
角门打开,凌祁渊策马到凌夺身前。
“太子哥哥,是在看谁?”
眼下凌夺的目光一直落在凌祁渊的身上,凌祁渊这么问,显然是调侃。
方才凌祁渊在城墙上,哪里看得清楚凌夺的目光在他周围扫视。
“父皇病重,召孤回京,身前尽孝。”凌夺身下的马动了动,前后踏了两步。
凌祁渊笑了一声,“太子哥哥的马有灵性,自小相训,传言惯会感知敌意,如今安然站在原地,却有些躁动。”
“闲话少说,开城门。”
“哥哥的兵只要退回军府,想必父皇还是会当成哥哥没有行过这般违逆之事的。”
凌夺眉尾微挑,眸中却是不屑,“私兵都能驻扎城外,孤六率府的兵何故要退?”
“私兵?”凌祁渊茫然眨眼,“太子哥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凌夺显出不耐,与他说这些废话,实在是加倍消磨耐心。
凌祁渊又道,“既然哥哥孤身一人,自然是可以进城来的。想必父皇也正想着哥哥呢。”
凌夺不语,打马绕过他,便从敞开的角门进了城,街道上空无一人,所以凌夺能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宫门前。
凌夺走下马来,行至右门前,守宫的紫林军行了一礼,嚷了一声:“开门。”
眼下还未到下钥的时间,宫门紧闭,无处不透着今日的不寻常。
凌夺踏入宫门中,便见庄密远远地正等着他。
“殿下。”庄密迎上前来。
“嗯。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凌夺看见他时,周身气势总算是柔和了些。
皇宫之中的兵士大多归属紫林军,紫林军统领与他亲近,无疑在这般混乱的情势中给予了一些安全感。
“皇上身上的病经太医诊治过,是一种慢性毒,这种毒初时并不会被察觉,慢慢渗入肺腑之中,如今…此事尚且隐秘,近日皇上没有上朝,对外宣称染了风寒,一沓札子堆积了许多天,也不敢叫丞相过目,只等太子殿下回来决策。”
一边走着,庄密一边低头向凌夺汇报着近日情况。
“谁下的毒。”虽然知道庄密没提,那就是还没结果,凌夺还是问了一句,无非是想听听庄密的猜测。
庄密思衬着,“若说首个怀疑的,定是九王。只是九王近日才回京,皇上身边也没有九王的人,实在无法往他身上查。平日里跟皇上亲近的就只有曹公公,曹公公臣记得是殿下的人。”
“许牧这几月并没有得皇上召见,更莫说就是得了召见,他也没法下这慢性的毒。御膳房倒是彻查了一番,每日菜汤都是有专人试毒的,那试毒的下人没事。后来查了熏香,还是没有结果。”
凌夺了然,“那可真是怪事。”
庄密犹豫着,还是道,“还有一件更怪的事,月前八百里加急送回南域的特产,说是太子殿下您特意孝敬皇上的,可有此事?”
“八百里加急都经过审查,孤未曾送过什么特产。”
“问题就怪在此处了!皇上用过了那特产糕点之后,身子骨愈发不好,病症也初有显性。只是如此想起来,能从南域以太子名义送回特产来的,只怕…只有九王了。”
“既然病症初有显性,那就代表慢性毒已经在体内存在了一段时间,只不过恰好遇上吃了特产,能证明什么?”
庄密点头,“是不能证明什么,可是能让皇上对殿下有所怀疑。”
“对孤怀疑?这么明显的陷害,怀疑从何而来?”
“要知道,殿下要行之事,本就不需要隐晦。所以就算是明目张胆的迫害,那也不是完全无可能的,毕竟殿下兵权丶威望都在此处摆着。旁人没得切实的证据,也不敢说殿下的一句不是。所以就算这八百里加急的特产指向明显,皇上还是会心存芥蒂。”
“皇上为何不从邻城召兵回援?”
“皇上如今日日咳血,哪里有那份心气调兵遣将,皇上不发话,又有哪个敢私自调兵。只怕若真是那私兵此刻攻进城来,也只能靠太子府的府兵与紫林军抵抗一番了。”
“就任由那私兵在不远处虎视眈眈?这未免也太过荒唐,没有去查清私兵一路赴京的来路?途径哪些地方,或许可查到私兵源头,借此可以查清这些私兵由哪些人暂时管辖。”
庄密叹了口气,“现在谁有那个权利敢在群臣之上指手画脚,更遑论只有少数人知道皇上病重,其馀人见皇上不发话,自然也没有在皇帝之前就说三道四的心思。只怕是多数朝臣都不知道是何人的兵驻扎城外,此时殿下带兵回京,理所当然就认为那些私兵也是殿下的了。”
两人说着,一路行至太平宫前,宫门紧闭,曹德钦站在门外,向凌夺行了一礼。
凌夺回身看了庄密一眼,眸光半明半昧,“可是,不是你让孤领兵回援的么。”
庄密垂下眼,神色倒是不显慌乱,只是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太子殿下终于回来了。”曹德钦插上了话,弯眼笑着,“随老奴进来吧,皇上等了许久了。”
凌夺收回目光,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