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一片挤挤挨挨的家属楼里, 姜湘顺利找到了国棉厂宿舍八号楼。
宿舍楼足有五层高,站在楼下遥看上面,能清晰地看见五层楼长长一整排的楼道, 刷着绿漆的半截墙壁,宿舍木门,窗户。
看得出来,楼上采光很好, 正对东方太阳升起的方向。很方便晾晒衣服。
姜湘在楼下看了半晌, 勉强满意地点点头, 进去中间大厅。
门房有个老大爷, 见她是个生脸孔就要往里走,忙喊道:“哎, 嘞个女娃,你找谁?”
姜湘楞了一下, 转过身, “大爷, 你喊我?”
“就是你,你找谁呢?”
“我不找谁,我也是咱们国棉厂的,刚申请了宿舍,就在这栋楼里呢。”姜湘脸上笑盈盈的,刻意没提自己是刚招进来的临时工。
“哪个宿舍?”老大爷将信将疑。
“304。”姜湘语气利落, “大爷,我不骗你, 我刚拿到房间钥匙, 就是想进去提前收拾一下。”
听她这么说,老大爷顿时想起来了——304t宿舍确实空着呢, 听说是专门给一批家属院职工子女腾出来的,估摸着这两天就该有人搬进来了。
老大爷站起身,上下打量着姜湘,挺漂亮的一个女娃,他一时想不起这是谁家的孩子。
“叫啥名字?你第一次来,到我这里登记一下。”
“好嘞。”姜湘过去登记。
在门房窗口处登记完了,姜湘放下笔,打声招呼道:“大爷,那我进去了啊,我得早些收拾呢。”
老大爷接过登记册,“行,进去吧。”
得了这一句,姜湘转身,噔噔噔上了楼梯。
上楼梯途中,有人看见她,兴许也是觉得她是生脸孔,不曾见过,便好奇地看她往哪里去。
姜湘目不斜视,直接上了三楼,右拐,擡起头看到的第一个宿舍门牌号——恰好就是304。
位置挺好,就在楼梯口右拐第一个房间。
姜湘没急着开门进去,张望一圈,听见楼梯口另一边的方向传来水声,循着声音找去,先是宽敞明亮的水房,然后是公厕。
公厕分男女,走进女厕,拐个弯,沿着墙面有一条长长的水泥凹坑,中间有七八个挡板,一个挡板一个厕坑。
也是用水冲,还行,勉强干净。
姜湘忍不住高兴起来,乡下的露天旱厕她都能捏着鼻子痛苦忍两年,这样用水冲的简陋厕所可比旱厕好太多了!
从公厕出来,她又去了隔壁的水房,中间两排水龙头水池,靠墙一圈也是水龙头。平时刷牙洗脸洗衣服十分方便。
“同志,你找谁啊?”几个妇女正在水房洗床单衣物,见姜湘一个生脸孔进来,便爽朗地打起招呼。
姜湘笑了笑,“不找谁,我就是看一看,我刚搬进304宿舍。”
“哎,304啊?”话音落下,妇女们目光对视,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国棉厂工人多,哪怕这两年家属区扩建了一圈,也还是不够住。
没有分到房的老工人,能申请集体宿舍,就是房间太小,十几平米,有些甚至拖家带口祖宗三代一块挤一间宿舍。
更不用提厂里那些还没结婚的年轻女工,八个人甚至十个人挤一间宿舍。
这样的背景下,304宿舍可不得被人抢破头?
有两个妇女当即沈了脸,看了看姜湘,纷纷低头搓起了床单,没一个人和姜湘搭话了。
姜湘不知其中事由,但多少猜到了一些。
悻悻地摸了下鼻子,赶忙离开水房,回自己宿舍去了。
拿出分配到手的钥匙,试着开锁,只听啪嗒一声闷响,门开了。
没等姜湘进门,身旁传来声音,“你就是刚招进来的那批临时工?”
姜湘闻声扭头,看见一个编着麻花辫的年轻女生,两手端着一个大红花搪瓷盆,正从隔壁宿舍305揭了门帘出来。
“是,我就是刚招进来的临时工。”姜湘友好笑笑。
“哦,你们都是职工子女吧?”那女生明显阴阳怪气,“真行,就为了给你们腾床位,原来304宿舍的都得搬其他地方去。”
“搬其他地方去?搬哪去了?”姜湘纳闷。
“还能搬哪?和我们305挤着呗。”
对方气势汹汹叉腰,脸色凶得很。
姜湘想了想,不打算忍气吞声,同样气势汹汹叉腰,冲着对方哼了一声,“床位够睡就成了。这是单位集体宿舍,大家都一起住了,你嫌挤是吧?有钱就搬出去啊,搬外面住大洋房去。”
“你——!”
“你什么你?别以为我是新来的任你欺负,跟我阴阳怪气,我怕你啊,哼!”姜湘才不怕她呢,重重关上门,彻底挡住了门外骂骂咧咧的声音。
姜湘不怕得罪隔壁宿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倘若第一次照面她就认怂,以后在这里住的日子久了,她成分又差,脾气再软一些,不得被欺负死?
那坚决不成,拒绝霸凌,她必须支棱起来!
姜湘揉揉耳朵,自动忽略门外的骂声,悠哉悠哉在屋里转了两圈。
平心而论,宿舍空间并不算大,15平米左右,格局方方正正。
四个上下铺八张床,一个八门的衣柜,一个放脸盆的木架,中间一个长桌,四个方凳,最后一个烧火的铁皮小炉子,没了。
姜湘对集体宿舍的居住条件早有耳闻,这般情况,已经比她想象的好太多了。
趁着还没人搬进来,她准备挑一个最喜欢的床位。
首先,下铺第一个排除。
众所周知,下铺的床几乎是公用的,谁来了都能坐一坐,更不用提上铺的姐妹要穿鞋,要泡脚,或者要做其他什么事,默认都是坐在下铺的床上干这些事的。
姜湘有轻微洁癖,一想到自己的床有这么多屁股来来回回坐……不行!
她必须选上铺!
选上铺就要选靠窗的,窗户开条缝便能有新鲜空气进来,透气。
但是姜湘找了一圈,发现宿舍没有统一供暖,看样子,单纯是靠室内的铁皮炉子烧火取暖。
靠窗,就意味着冷。
犹豫半天,她还是选择了靠窗的上铺床位。
冷不怕,赶明儿她去百货大楼买个橡胶热水袋,每天晚上勤快一些,灌一袋子热水塞被窝里,暖和着呢。
对姜湘而言,靠窗睡,能偶尔开开窗缝透个气才是最重要的。
选定了床位,姜湘便去衣柜里翻了翻,企图翻出一块废弃抹布擦擦床架桌子。
然而扑了一个空,衣柜里什么都没有。
她叹口气,索性也不想动了,懒懒散散坐到凳子上,等着苗冬青给她送行李。
也不知苗冬青能否顺利找到印刷厂姜慧的住址?
他有自行车,帮她搬行李正是方便,也快。估摸着半小时就能赶过来了。
姜湘手肘撑着桌子,两手托腮,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度睁开眼的时候,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湘湘。”是苗冬青的声音。
“哎,来了。”姜湘一个激灵站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凛冽的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
下雪了吗?姜湘趴桌上睡得胡天胡地,竟然什么时候下雪了都不知。
见她眼神迷迷瞪瞪的,苗冬青没好气道:“清醒点,早些把你东西收拾好,铺好床再睡。”
“哦。”姜湘拍拍脸打起精神。
再擡起头,才发现苗冬青背后还有一个人,是姜华。
姜华扛着又厚又重的铺盖卷,朝姜湘笑了一下,“听说你考上了国棉厂,我来帮忙给你搬宿舍。”
姜湘还记着自己考中专落榜的事情呢,对着他笑不出来,点点头道:“谢谢。”
姜华进屋,姜湘指着自己挑中的那一床位,和他一起把厚重的铺盖卸下来。
摸着手里厚实松软的床褥和棉被,姜湘蹙起眉,“这不是我从红河湾大队带回来的棉被啊。”
苗冬青把其他行李搬进屋,闻言道:“我从家里拿了一块新做的棉被,先给你用着,后面这两个月正是长川市最冷的时候,你在宿舍住,得盖厚一些。”
姜湘“哦”了一声,有些惊喜,喜欢地摸了又摸手下厚实松软的棉花被。
她没拒绝苗冬青的好意,“冬青哥,等我发工资了,我回头攒一攒钱和票,重新给你做一块新的棉花被。”
“随你吧。”苗冬青拿了搪瓷盆,问,“水房在哪里?”
“楼梯口另一边。”
“我出去接盆水,你先理一理行李,看看漏了什么没?”
“好。”姜湘点头应声。
两人一来一回说得飞快,语气毫不见外,显然十分熟悉了。
姜华站在后边微微失落。
看着苗冬青出去,姜华低声问:“他就是你对象吗?”
姜湘诧异扭头,看了看姜华,心知他误会了她和苗冬青的关系。
但她不打算解释,不如趁这个机会和姜家彻底断了联系。
“是啊,他就是我对象。”苗冬青不在场,姜湘没了顾忌,索性胡说八道。
“我和冬青哥从小就认识了,青梅竹马知道不?要不是当年得罪了宋有金,我哪能下乡去插队?别看我离开长川市两年,我和冬青哥感情好着呢,马上就要扯证结婚啦!”
端着搪瓷盆接水回来的苗冬青,恰好听见这话,险些崴了脚。
他和姜湘之间分明清清白白!
因为从小认识,关系熟,又因着两个人成分都不好,一个是地主崽子,一个是民族资本家后代,两人在外面都是遭白眼受冷落,交不到几个知心朋友。
同病相怜,自然就把对方当做了同龄玩伴。
后来两人渐渐长大,虽然没发展出青梅竹马式的革命爱情,但也和亲人无异了。
苗冬青一脸覆杂看着姜湘胡咧咧无中生有信口开河,然后看着姜华失魂落魄落荒而逃。
姜湘头也不回,继续整理自己的行李包裹。
苗冬青关上门t,“你好端端的和他胡说八道什么?我跟你扯证结婚?亏你说得出口。”
姜湘笑了下,知道他不会当真,亦不会多想。
姜湘解释:“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和姜家断了关系。我姑姑那里,她巴不得我消失不见呢,整个姜家,大概只有姜华——姜华后来对我挺好的,我一个人在外边生活,他兴许不放心。若是说我要结婚嫁人了,有你这个幌子在,他大概就能放心了。”
苗冬青若有所思,问:“只有这个?没旁的原因?”
“不然呢?”姜湘黑人问号脸,“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什么时候看出姜华喜欢你的?”他语气悠悠。
姜湘第一反应骂道:“你别胡扯啊!哪有的事?”
苗冬青笑而不语。
姜湘:“…………”
姜湘被他轻飘飘扫过来的眼神盯得心虚,不得已,解释道:“我先前真不知道他喜欢我,也是刚知道。”
原因无他,姜湘从前大大咧咧,压根不会想到这方面,直到方才姜华搬着被褥一进宿舍,便目不转睛看着她。
那一瞬间,他看着她的眼神,和梁远洲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姜湘极度震惊。
她后知后觉,总算明白了十几岁那年姜华态度转变的缘由,原来是少年情窦初开,终于知道他喜欢谁呢。
姜湘无奈:“我和姜家是没血缘关系,但当初奶奶把我捡回来时,我是正儿八经入了姜家族谱的,哪能和他牵扯到一块?得趁早断了他的念头。”
“是要早些断了。”苗冬青点点头,“就算以后你要结婚嫁人,也没必要和姜华牵扯,他那边情况太覆杂。”
顿了顿,他打量着姜湘越发显眼的样貌,不由有些担忧。
“湘湘,咱们成分都不好,找对象得找个成分好的,互补一下。你进了国棉厂工作以后,睁大了眼睛好好挑,找个有担当,能护得住你的男人,以后结了婚,夫妻两过日子容易一些。”
说到结婚,姜湘哪里能想得那么远?
不过,听见苗冬青这么说,她忍不住想起了梁远洲——梁远洲的成分挺好,八辈贫农,和她这个成分差的民族资本家后代中和中和,也挺互补的。
姜湘观察梁远洲行事风格,胆大妄为毫无禁忌,介绍信都敢伪造,又在黑市里混,似乎极有仰仗和底气。
可惜她和梁远洲认识时间太短,了解不深……
“!”
意识到自己在琢磨什么,姜湘陡然回过了神,眨了眨眼,像是心虚掩饰一般,急忙从搪瓷盆里捞了一块毛巾,扭干,默默爬到上铺,去擦四周床架。
苗冬青似乎看出了她刚刚走神是在想些什么,笑了一声,也拿了毛巾,帮忙擦桌子。
“湘湘,这次你拿我当挡箭牌,可以,但没有下次。”
“!”姜湘从上铺探出脑袋,瞳孔震惊,“不是吧,你竟然谈对象了?”
“没谈多久,不到半年呢。”
“嫂子什么人啊?”姜湘一边干活一边唠嗑。
“她是油矿上的,会计。”
“啥油矿?”姜湘再度震惊地伸长了脖子探出脑袋,不会是她梦寐以求的那长川油矿吧?
“没错,就是长川油矿。”
苗冬青笑笑,“下次有时间我带她来见一见你。不过你得把嘴闭严实了,我和她谈对象的事没公开,我妈都不知道呢。”
“谈对象是好事啊,你瞒着苗姨干嘛?”姜湘纳闷。
话音落下,苗冬青沈默了好一会儿,道:“还是先瞒着吧,能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了再说。”
省得空欢喜一场。
姜湘不傻,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轻轻叹口气,这年头成分不行,结婚都不好结呐。
别的不说,苗冬青地主成分,女方家若是成分好,肯同意结这门亲才怪呢。
苗冬青娶媳妇都这么难,那她自己找对象,还是嫁人呢,岂不是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