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姜湘在长川油矿的二级单位炼油厂正式上班一段时间以后, 生活渐渐规律了起来。
早上准时八点半到炼油厂。
中午十二点职工食堂吃饭,吃过饭,去自己值班的瓦房里睡一会儿, 又或者去厂里的树荫下闲坐,和其他工友们一起嗑瓜子唠嗑。
炼油厂的氛围和国棉厂截然不同, 严肃却又活泼, 严谨又松弛。
兴许是因为炼油厂的年轻人更多一些,工人们思想活跃,觉悟遥遥领先,忙碌的工作之馀,先后举办了包粽子丶植树争先丶诗歌朗诵丶运动会拔河等等比赛。
比如五一劳动节, 当天中午,姜湘猝不及防, 就被临时抓壮丁, 去参加拔河比赛了。
“一二一, 一二一!”
“咱们工人有力量。”
“井下作业大队的同志们,拿出我们的气势来,大家使劲,胜利就在前方!”
拔河比赛现场热火朝天, 口号震天响,不一会儿, 井下大队毫无意外赢得了胜负。
下一回合, 轮到厂里的两组女子队上场,分别是后勤队和小机关队。
姜湘就在小机关队伍当中, 被迫赶鸭子上架, 参加团体拔河赛。
“一,二, 一二一!”
“使劲啊,大家加油,妇女能顶半边天。”
拔河比赛开始,姜湘深吸一口气,憋红了脸,吃奶的劲儿都快使出来了,奈何队伍整体拉胯,力不从心。
己方队伍渐渐被拉向对方队伍。
“哎哎哎。”
“小姜同志,你干嘛呢?别当老婶子好糊弄啊,就你轻飘飘的没使劲儿。”
“我冤枉啊我。”姜湘哀嚎。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声,比赛胜负已分,小机关队伍惨败。
“………”姜湘悻悻下场。
工会的廖主任廖大姐气得够呛,眼睛扫一圈,上去揪住了姜湘的耳朵,劈里啪啦一顿念叨。
“小姜同志,咱们小机关女子队伍,属你个头高,一米七,平时在饭堂那么能吃,一碗两碗的干饭。婶子对你期望最大,怎么临到头这么拉胯?”
“婶子,能吃不代表力气大啊。”姜湘欲哭无泪。
“去去去,把你对象喊来。”
“喊他干嘛?”姜湘一时有点懵。
廖大姐左看右看,和她咬耳朵小声嘀咕,“后面还有篮球比赛呢,咱们小机关的男子队都是废物,没一个能打的。往年这比赛都得输。”
姜湘不理解,“输就输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
“那怎么行?小机关年年都丢脸,今年不行,主席他老人家说了,没条件也要创造条件上去。”
“………”
“小姜啊,组织把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了。婶子老早就看中了,你对象那体格,一看就是打篮球的好手,指定能给咱们小机关拿个奖项回来。”
姜湘目瞪口呆。
这也行?
梁远洲是铁路局的临时工,和炼油厂八竿子打不着,运动会竟然也能掺合进来?
廖大姐摆摆手,“这有什么不行的?打篮球常常凑不够人,其他队伍也喊了外援呢。”
“小姜同志,你那对象,四舍五入就是咱们小机关的一份子,你快去,去传达室打个电话,把人喊过来!”
“…………”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姜湘岂能不从?
当即转身去了传达室,一通电话,把人从铁路局摇了过来。
“让我代表你们小机关去打篮球?”梁远洲怀疑人生。
“没错。”
更衣室里,姜湘拿到编号为一的大红色队服,示意梁远洲穿上,然后用力握拳,鼓励他道:“你可以的。我相信你,争取给我们小机关长长脸。”
“……”梁远洲眼角抽抽,接过队服,在小机关一众人等的期盼眼神之下,面无表情进了篮球场。
廖大姐全程笑眯眯的,站在场外目不转睛看着梁远洲打篮球。
投篮,进球。
再投篮,再进球。
他仿佛天生就该在篮球场上,行动矫健,迅速敏捷。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现场气氛渐渐燃了起来,人人激动鼓掌,欢呼声几乎要冲破云霄。
“怎么样?婶子就说你男人行吧,可惜了,这体格怎么没去当兵呢。”
提到这个,姜湘也叹气,“谁说不是呢。”
下午。
篮球赛结束以后,小机关众望所归,终于拿到了一个流动红旗。由此,梁远洲在炼油厂一战成名。
往后的好些年,一到运动会,姜湘都要受组织所托,把梁远洲带过来,让他代表组织去打篮球……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这一天,夜幕降临时,姜湘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抱紧梁远洲的腰,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回到家,天色已然黑透。
姜湘又是拔河,又是在篮球场外候了一整个下午,这会儿累得半死,只想洗澡睡觉。
在卫生间冲过澡,像往常一样,她穿上一身漂漂亮亮的棉绸裙,打着哈欠爬上了床。
“口渴,想喝水。”她闭眼伸手。
同样洗完澡爬上床的梁远洲:“………”
梁远洲只能任劳任怨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姜湘歪着身子在他怀里喝水。
咕咚咕咚干了一杯水,姜湘舒服地摸摸肚子,甩开身边的男人,继续倒头睡觉。
不多久,半梦半醒间,她只觉耳畔有温热的,不轻不重的吻。
是男人熟悉的气息。
“湘湘。”他亲吻她脸颊。
姜湘顿了一顿,意识到他的意图,闷头使劲逃避,嘴里嘟囔着,“睡觉,睡觉,在外面忙一天了,你不困吗?”
事实证明,他不但不困,反而精力旺盛斗志昂扬。
姜湘全身上下的骨头差点被他撞散了。
第二天,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
姜湘下了床,刷牙洗脸,从卫生间出来,哀怨着一张脸,和梁远洲目光对视。
梁远洲摸了摸鼻子,自知昨晚太过分,一大早起来,殷勤地熬了一锅粥,又出门去国营饭店买了两屉小笼包。
他神情无辜,及时给她递了一碗香香甜甜的玉米红枣粥。
“湘湘,你怎么这么看我?快吃饭,我亲手下厨熬了一锅玉米粥,专门放了红枣枸杞花生,给你补补元气。”
神他么补元气。
她的元气全让他采补了。
姜湘翻翻白眼,接过汤勺,一口一口喝起了眼前的玉米粥。
不只有现成的温热的玉米粥,还有刚出炉冒着热气的两屉小笼包。
梁远洲装得像模像样,故意放慢了动作,把小笼包从铁皮炉子上的蒸锅里端出来。
“湘湘,快吃,我亲手做的小笼包,绝对好吃。”
姜湘瞄他一眼,面无表情吃掉一个小笼包,肉馅鲜美,汤汁丰盈,是熟悉的味道没错了。
——国营饭店老字号,好吃不腻,回味无穷。
只听梁远洲厚颜无耻,极其自然地说道:“湘湘,我学会做小笼包了,以后想吃了随时说,我天天早起给你做。”
“……”几个酒啊,喝成这样。
狗男人肯下厨熬粥就不错了,做小笼包?她还会做满汉全席呢。
呵。
姜湘闭了闭眼,努力忍住不戳穿他拙劣的谎言。
妈的,有时候男人戏太多,她真的不知如何应付。
吃过饭,姜湘继续宅家休息。
劳动节放假一天,难得不用上班。然而梁远洲却还是要出门。
姜湘纳闷:“铁路局应该也放假一天啊,你怎么还要上班?”
“谁说我是去上班了?我去疗养院看看钱老头,给他送点营养品。”
闻言,姜湘一骨碌爬起来:“那怎么不喊我啊?我跟你一起去。”
梁远洲:“你别去。”
“为啥?”姜湘恼怒,“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婆啦,你拎着营养品去看老首长,不叫我,时间久了他老人家还以为我不想去看他呢。”
姜湘痛心疾首,“你这是故意破坏我和老首长的关系,知道不!他老人家是我的长辈,我这个做小辈的,每个月都应该去看看他,以表孝心。”
梁远洲无语望天,“你最好别去,我不是去表孝心的,是去找钱老头算账的……”
听到这话,姜湘顿了一顿,陡然想起了什么,说话变得磕磕巴巴。
“你,你找他老人家算什么账呢?没大没小,目无尊长。”
梁远洲皮笑肉不笑,“我哪里没大没小目无尊长了,这些年我和老头儿感情好着呢。”
姜湘没敢吭声。
梁远洲擡起手,摸了摸她柔软的一头乌发,又道:“说话归说话,湘湘,你结巴什么?你想到了谁?哦,是徐盛安,怎么一不留神就能想到他呢?”
他说罢,一只手不知不觉捏住了她的后颈。
姜湘:“…………”
打翻醋坛子的男人毫无理智可言。
姜湘心里悔得不行,早知道刚刚就不要多嘴,不问梁远洲非要出门干什么了。
去年两人办了征婚礼以后,没多久,徐盛安主动申请调去西南边陲,那边环境苦,条件落后,免不了吃苦受罪。
听说调令上的手续转接完毕,当天下午他就踏上了远去西南的绿皮火车。
这事儿原本不该传到姜湘耳朵里,奈何徐家不甘心,徐父徐母只有徐盛安一个儿子,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西南受苦?
徐家也不是吃素的,多番打听,不知怎么就打听到了姜湘这头。
徐父徐母气势汹汹找上门的那天,姜湘什么都不知道,门一开,就被徐母甩了一巴掌,骂她脚踏两条船不要脸,害徐盛安伤了心远走他乡。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姜湘简直不愿回想那一天的兵荒马乱。
梁远洲气得抄起板凳,当场就见了血,姜湘吓坏了,拼命抱紧男人的腰阻拦,生怕他不管不顾闹出人命。
上辈子加上这辈子,新仇旧恨,怨不得梁远洲一时冲动要杀人。
好在楼下的崔家听见了动静,崔煜崔恒上来拉架,把晕厥过去被打折了腿的徐母送去医院,徐父好一些,但也吓得不轻。
钱四海得知此事,险些气得晕死过去,又是出面道歉安抚,又是下令给梁远洲关禁闭。
打那以后,徐家再也没上门闹事。
姜湘真是怕了梁远洲了,怕他又发疯。
好端端的,去找钱四海算账,算什么账?
梁远洲冷笑,“没错,就是你猜到的那样——徐盛安从西南回来了,我得去问问老头儿,他不打一声招呼就把人调回来,是想怎么着呢?”
“。”
姜湘觉得这个时候她最好不要多嘴说话,由着他去折腾,有钱四海看着,应该不会闹出乱子。
于是姜湘没再问,也没再管了。
三天过后,炼油厂门口,姜湘意外地见到了徐盛安。
许久未见,他的模样仍然没怎么变,还是那副年轻英俊的模样,但肤色黑了些许。
西南的生活终究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姜湘打量着他,扬起笑脸,主动跟他打了一声招呼,“好久不见。”
徐盛安怔楞,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是,好久不见。”
“你怎么知道我在炼油厂上班呢?”
“老首长告诉我的。”
“哦,”姜湘点了点头,“你专门来找我吗?”
“是。”徐盛安擡起眸看向她。
她穿着炼油厂统一的军绿色工服,短袖衬衫和工装裤,版型算不上好看,但衬在她身上就是格外地漂亮显眼。
她眼里始终含着笑意,周身弥漫着一种他不曾见过的松弛和惬意,快乐得像一只天上自由自在飞翔的麻雀儿。
看得出来日子过得很好。
“他对你好吗?”他听见自己恍惚问。
“好呀。”姜湘掰着手指给他一样一样地扒拉。
“梁远洲对我可好啦,存折给我保管,平日里挣的工资嘛,大头也给了我,家里我管钱。”
“他支持我出去工作。”
“他藏的私房钱经常拿去给我做新衣服,给我买漂亮的布拉吉裙子。”
“我感冒了生病了他会喂我吃药,会张嘴说话,会哄我,陪我。”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姜湘说完,坦坦荡荡地看他。
“没有了。”徐盛安嗓音艰涩,低垂着眼睫,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仍是没说。
“湘湘,他对你好,那就够了。”
所以告不告诉她那一年的实情又有什么用呢?
风雨飘摇之际,无人逼迫,是他自己不够坚定,选择了和她撇清关系,登报离婚。
也是他派了局里信得过的朋友,把她安全送往乡下牛棚。
上辈子他终究做了太多错事,不能否认,也无法否认,一步错步步错,让她渐渐远离自己。
怨不得梁远洲能夺走她。
恐怕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如今她身边千般好万般好的梁远洲,背地里藏得有多深,有多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