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
这样是哪样?
不错又有多不错?
宋昭宁好整以暇地看着闻也又咽下一口茶水。本就不是多好的茶,唯一的作用大概是解腻。茶叶不知被冲泡了几回,有种怪异的滞涩感。
她吃饭时确实不用听小提琴,但也不至于强迫自己喝下这壶茶。
用pv塑料板压着的账单放在手边,他起来扫一眼,这回的茶水免费供应,人均三十出头。
宋昭宁按掉来电,没过几秒,屏幕又亮,进来的是唐悦嘉的微信。
【唐悦嘉:昭昭姐,我到家了。】
闻也看着她垂下的眼睫,睫尖乌黑浓密,像轻颤的蝶翼。
宋昭宁一擡眼,就听闻也说:“如果不是那些意外,我们不会认识。”
宋昭宁似乎笑了一下,眼尾漂亮地弯起来。
“你怎么确定?凡事无绝对。”
闻也反问她:“那你怎么能确定?凡事无绝对。”
“因为——”
宋昭宁手指拨了下长发,她这一路都很急,仿佛被时间推着走,脸颊两侧垂坠柔软蓬盈的细发,被她挂到白皙耳骨,借着这个姿势单手支颌,挑眉笑起来。
“怀愿和夜色老板认识。你知道怀愿吗?我以为她还挺有名。只要存在这个因素,那么总有一天,我会跟着怀愿到夜色,接下来交过命运,我们或许会擦肩而过,或许我在看台,你在赛台。总之,我们一定会再遇见。”
这是用语言矫饰美化过的说法,太过宿命和浪漫。
现实生活中,闻也从没有奢望过走到她身边。
他长久没有说话。
呼吸和心跳被周围桌子高声的议论和谈笑掩盖,盛放蔬菜粥的小砂锅已经冷却,昏黄暧昧的灯光下,他们隔着一张方桌的咫尺之距,彼此注视着彼此。
“你好像很笃定某些事情。”
半晌,闻也低声,眼神已经先一步地错开她。
“我笃定,是我有笃定的原因。”她推开椅子,起身,手机塞入手包,自上而下地往账单睇了眼:“上回我请你,这次你请我,可以吗?”
离开简陋搭建的路边小摊时,她擡起头,意味不明地看着头顶纵横往来的电线杆。
厚重乌云浓上头顶,气温很低地压过来,就像一场欲言又止的雨。有几只扑扇翅膀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
重新回到医院,宋昭宁让闻也拿住她的包,径直到尽头拐角的卫生间洗手。
她把袖口挽了两道,冰冷透明的水流溅到手腕表盘,她没理,一直到洗干净最后一根手指,这才甩了甩手,借用烘干机吹了小几秒。
闻也看着她由远到近。头发重新挽了,一贯是成熟利落的形象,可能熬了一夜,或许不止一夜,眼睑带过一笔青色的疲倦。
他吞咽了下,把包还给她:“你手机一直响。”
宋昭宁没有接电话,闻也说:“如果你有事,先去忙。”
“我也得下班吧。”她好笑地问:“现在几点了?一点二十八分,我好歹也坐到了这个位置,再要紧不能明天说吗。”
她伸手揉了下后脖颈,还是累,往最靠近观察室的长廊一靠,伸手就想摸烟。
但烟盒是空的,而且医院不允许抽烟。她咬了两回牙,食指别着金属卡扣,往掌心倒了一粒薄荷糖。
冰凉刺激的气味冲上鼻息,引起短暂的神思清醒。
她坐着,他站着,宋昭宁看了好几眼,忽然伸手拉住他。
或许是刚刚洗过手的缘故,她的指间泛着微微凉意,乍碰一下,冷得惊心。
拆封的薄荷糖塞到他手心,宋昭宁微微颔首,右手不动声色地盖在左手虎口,拇指在掌心的遮挡下刻板地按压:“和我坐一会儿吧,闻也,我很累的。”
分不清是真心话还是玩笑话,但她说得很轻巧,眼里也确实存在明亮温柔的笑意。
他感觉有一阵风从他的灵魂上刮过,一直刮一直刮,从热浪掀天的爆炸,到更久丶更久的以前。
那是某天傍晚,下着小雨。
顾正清在三楼教闻希弹钢琴,琴音断断续续,磕磕碰碰,不流畅,但是很悠扬轻缓的曲调,混合着淅淅沥沥的冷雨,竟然意外的动听。
大小姐不在,夫人也不在,不知去了哪里。管家林叔劝他往回站一点,小心淋了雨着了风,容易生病。
才说两句,宋昭宁回来了。
远远地瞧见她,有半分钟的时间不敢认。大小姐向来金尊玉贵,眼高于顶,吃穿用度一应最佳,何曾穿过这样不伦不类的衣服。
但近了看,原来是冲锋衣。暗红色的,帽沿拉得很紧,完全裹住一张苍白而倔强的脸。
林叔骇了一跳,匆匆折回华丽空旷的大厅,取了一把闻也觉得那应该是收藏品的雨伞出来。
狼狈。
那是闻也从未见过的,属于宋昭宁的另一面。
但很奇怪。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也乱,上衣丶裤腿各有各的泥泞和枯叶,一双登山鞋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
偏偏那张脸,在灰色背调的雨幕之中,清晰到发亮。
她把压得双肩淤血的双肩包甩到地上,三两下脱了冲锋衣。内搭的里衣完完全全湿透,闻也目光一凝,下意识避开,结果没两三秒,又转回来。
她把长发松了,固定过的黑发勾勾缠缠,仿佛是天然卷曲的弧度。
用来梳理长发的手指全是血痕,其中一道最深,食指根部切到虎口,血已经不流了,她用过止血喷雾,但看着格外悚目惊心。
他是见过宋昭宁的手。十指如玉,嫩如春水。她的家人让她养尊处优,她的家庭亦是如此。
她全无在意之色,从闻也身边路过时,甚至分得他一个眼神,说:“晚上好——你在这里做什么?”
闻也一时哑口,目光还死死地盯着她受伤的那只手。宋昭宁顺着视线,状若闲散道:“哦,没事。我要上去找爸爸,闻希的钢琴弹得真烂,我打算给他换一位钢琴教师。”
她说完,也不等闻也反应,那只伤手按着旋转扶手,一步一个脚印地踩上去。
本家有电梯,她平时倒不怎么喜欢用,常是捧着一本书边读边走,每一个脚步丈量精准,眉梢擡也不擡。
她上到三楼,不知道和顾正清说了什么,琴音有一瞬间变得好听。
如果闻也在场,就能看见,宋昭宁用她那只受了伤的手,行云流水地奏出音符,她说:“爸爸不要误人子弟,本来小希没什么天赋,这下要被你带偏了。”
顾正清好脾气地欠手,让了位:“你来教?”
她睨他一眼,似乎在想一个成年男人,为什么会给自己女儿提出这种无语至极的要求。
“我太忙了,要学习的课程很多。”
顾正清拉过她的手,语气中没有责怪:“你登上山顶,看到星星了吗?”
“下雨,什么都看不见,设备也被淋坏了。”宋昭宁的声音听不出生气或埋怨,她抽回自己的手,垂在腿侧,歪头打量刚刚被她弹过的钢琴,几秒后,浅色瞳孔溢出微妙的怜惜:“这琴挺贵的,当年爷爷送我的礼物。沾上血,废了。”
顾正清忍俊不禁,闻希坐立难安,小小声说:“都是我的错……”
她点头:“如果你能弹得更好一点,就不是你的错。爸爸,我先去换身衣服。”
等她再出来,闻也还站在庭院廊檐,她没有完全烘干的长发垂在后腰,定定地看了两秒,向他走过来。
她手中捧着一本读到了三分之二的德文诗集,反手扣在冻琉璃似的春枝绿的桌面。
姚妈泡了祛湿保暖的花茶,古方红糖的味道很呛,宋昭宁抿了一口就放下杯耳,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雨,转过头,眸光平静:“我有点累,陪我坐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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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端画面在虚无中碰撞交错,闻也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因为外面下雨了。
断续沙哑的雨声锤打着玻璃,风声如泣如诉地呜咽,像一种心碎的吟哼。
宋昭宁靠着他,就像那个琴音难听的傍晚,她靠着自己睡着了。
她睡着时也不安稳,眉心蹙着折痕,睫尖时不时轻颤,仿佛挣扎在一个将醒未醒的梦。
冯院是在这时来的。
打不通宋昭宁的电话,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打给了闻也。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他们果然在一起。
冯院顿住脚步,先是瞥了眼盖着闻也黑色工装外套的宋昭宁,他放轻声音,几乎是用气音问:“宁宁睡着啦?”
闻也点头。
“也好。”他微微笑了下,坐在他身边:“你不知道吧,她为了能赶回来,将行程硬生生地压缩到昨天,就为了实现自己诺言。”
冯院似无奈似遗憾地摇了下头:“要我说,手术出来还有一段时间的观察期,她原本不用那么赶时间,你瞧瞧,人都熬瘦了一圈。”
他仰起头,呼出一口气,又低头,转眼去看这两个孩子。
都年轻,二十出头,对他来说还是小孩子。想到很多年前,他眼睛短暂地弯了一下,接着想起从火海中救出来的少女,唇边的笑顷刻间散了。
闻也看着他,侧头时让出清瘦的下颌线,声音几乎传不过来:“您等等吧,我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冯院顿时失笑:“我找你。之前宁宁已经跟二院的团队打过招呼,只要一出特护病房,就转到宜睦。宜睦拥有更好的疗养系统,至少,在康覆环境上,要远胜于市二院。”
闻也沈默一瞬,后槽牙却咬得骨骼轻动。
冯院看他表情,也不意外:“你好像不惊讶。”
闻也低下头,眸光落进鼻骨折出来的阴影,“上次不小心听到你们谈话的内容,对不起。”
冯院揉了揉手指指节,他刚下手术,十指让医用手套裹得发白泛皲裂,听完他的话,点了下头,旋即微微一笑:“你不应该为这件事情道歉,而是想一想,为什么宁宁要帮你?在你们见面第一次,还是第二次?”
电光火石,闻也在脑海里用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联前因后果,登时擡眼,愕然丶怀疑丶难以置信地瞪着冯院。
冯院打开随身携带的保温杯,微笑着低头抿了一口,说:“宁宁那孩子,心思深,所以也不容易高兴。这几年宋家交到她手上的压力不小,我也不是她名正言顺的长辈,不好插手管什么。”
闻也擦着手心薄汗,他攥住手指,喉咙仿佛灌了一把碎玻璃,沙哑得厉害。
“您想说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
冯院长长地“嗯”了声:“我是外人,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但,痛苦是很私人的感情,我私心地希望,宁宁能从那场噩梦中走出来。”
冯院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地和她站在一起,我希望是你。因为她在很早以前丶在还没有想起你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