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
闻希的作息时间雷打不动,过了十点开始犯困,趴在闻也背上一点丶一点地悬着脑袋,像姜太公钓鱼。
宋昭宁把风衣外套展平了披在闻希身上,
负责人眼观鼻鼻观心,内心的碎碎念几乎要实质化,他搓搓手,趁机把手机还给闻也,并暧昧地眨眨眼,似完成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还给你。和我们宋总百年好合喔!”
闻也:“…………”
筋骨修长的手指攥住早该被淘汰的老古董,他很轻地咽了下喉结,说谢谢。
宋昭宁挂了电话,走过来,垂在腿侧的指尖夹着纤细烟管,她妥帖地往背光的地方站,挥手示意闻也带闻希上车。
“宋总,还满意吧?9:55分,一秒不差。”
“很好。”她言简意赅:“过几日我会让专人过来谈。对了,我要的视频拍摄了吗?回头发给我,别发到网上。”
夜风凉爽,负责人是汗也不流了手也不湿了,笑容富丽堂皇:“您放心!这场烟火,完全只为您一个人放。上百个机位——”
他暧昧地指了指身后上下漂浮的无人机,笑着低下声音:“您看,万无一失的准备。”
宋昭宁擡手灭了烟,隐藏在树墩子的烟灰缸在很远的地方,她用掌心握住烟蒂。
“先回,今晚辛苦你们了。”
今晚是临时加塞的表演,算得上她心血来潮。
闻希聪明,猜得到,最后眼眶红红地转过头,仿佛闹了别扭。
回到车上,宋昭宁先是确认了闻希的身体状况,手指捏过他的掌心,小孩子的手没什么分量,轻得像一团烟。
可是这团烟,真的花了好大力气才留下。
宋昭宁替他掖了掖外套衣领,把毛线帽摘下。
一颗光溜溜的卤蛋出现眼底,她看了几秒,心想如果他是个健康的小孩,大概和闻也一样,拥有看起来很柔软但刺手的头发。
不,或许闻希看起来柔软摸上去也柔软。
毕竟他从小就是贴心小棉袄的存在,哪怕宋微对顾正清带来的两兄弟不那么喜欢丶不那么在意,却更改不了宋家上下都疼爱小少爷的事实。
改装过的suv从五座降级为两座,宋昭宁上了副驾驶,闻也正低头看手机。
他看得很专注,也很入迷,直到宋昭宁扣上安全带,他才像是惊醒般慌里慌张地收起手机。
手机贴着座椅落下,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磕撞声。
宋昭宁俯身,替他捡起来。手机屏幕自动降低亮度,她目光却没停在上面。
闻也看着她清瘦光洁的腕骨,不知怎地,久久没有伸手去接。
他低垂着眼,毫无预兆地绷紧了侧颈,这个半避半迎的动作让他五官轮廓显得深刻。他像在期待什么,又害怕什么。又细又长的钢索走过去是什么?
是自由丶未来丶新天地,还是尸骨无存的地狱。
“你看吗?”
许久,闷出三个字。
屏幕已经因长时间无操作陷入自动息屏。
车窗没关,有人探进好奇视线。
她是美的。那种高智书卷清冷感,在当下浮躁社会中已属珍稀。眉眼又难得的携了妩媚和英气,就像被日光晒过的月,底色是温的,触上去却有刺骨冷意。
正如她反扣着交还手机的指尖。
闻也收起不由自主的期待,手机塞入口袋,沈默着发动车。
一路无话,车载亦是静音。
宋昭宁亮着一侧灯,其实是有些扰乱视线的,这条路上车流密集,他开得万分小心。
处理完邮件,她擡手关灯。开关是触摸感应的,她流水般地扫过,冷白色的光源从容地熄了。
回到医院不过十点半刚过,中间闻希醒了一次,贴着宋昭宁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就温温地笑起来,好有耐心,也用悄悄话的音量回话,仿佛交换了一个独属于两人的秘密。
闻也没有参与他们的温情时刻,单手抱臂倚着医院长廊的白色墙面,头顶灯带规矩地淌下来,很冰冷,他没发现自己唇角抿得有些用力。
脑海又浮现圆胖男人拍摄的视频。
他是人精,哪只一张照片,手指好像嵌在了快门上,一通稀里糊涂的乱按。偏偏这人审美出奇的好,每一张都糊得恰到好处,光影和烟火没有喧宾夺主,反而锦上添花。
他静静地看着。手指滑动,视频切过去,从动态变为静态。他一张张地翻过去,直到系统提示“当前已无更多照片”。
“宁宁,别太拼命,注意休息,年底给你做个全身体检,别说不来。”冯院长抱着他的保温杯,絮絮叨叨。
“我明白。”
她话音刚落,冯院不赞同的眼神立刻追了过来,“你还明白?你最近抽烟是不是越来越厉害了?听叔的,少抽点烟。你年纪轻轻,怎么活得跟老烟枪一样。”
老烟枪三个字太好笑。
宋昭宁把烟折断,笑了笑:“年底事情多,您知道。我已经很久没睡好觉了。”
冯院立刻警觉,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你那副总呢?让他去做。每年给他开这个数字的工资不是让他当你领导。”
“别担心,我没事。”她温声笑道:“您知道的,我不会有事。”
冯院奈何不了她的性子,因此也说不上任何重话,只得妥协了点点头,闲聊两句又问:“要不要下楼吃个夜宵,新聘的厨师手艺不错。”
宋昭宁本想应下,下意识要喊闻也,刚侧了身,便见他握着手机,想必是反反覆覆地看那几张照片。
她忽然……心里就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算了,我和闻也去吃。”她站直身,连同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和打火机塞到冯院手上,“交给您保管,下回来取。先走了,拜。”
脚步声渐行渐近,闻也手指抵着侧边键,手机息屏,他丢回口袋。
“我送你回去?”他还拿着她的车钥匙。
身后的冯院收回了目光,抱着自己最心爱的保温杯,摇头叹气地回了办公室,长廊顿时只剩他们。
白炽光依旧明亮,光影长长短短地照下来,没有一处不磊落亮堂。
可惜,这光这么好,照得人莫名生了华贵之相,却无法照进心底最黑暗阴鸷的角落。
宋昭宁擡起目光:“吃饭了吗?”
当然吃过了,下午在医院和闻希一起吃的。
他最近昼夜颠倒,吃饭也是有上顿没下顿,只有今晚还算准时。
但不等他说话,宋昭宁先一步撤开了目光,擦着他肩膀往电梯走去:“我还没有吃饭,你陪我吧。”
这次开的不是改装过的suv,而是宋昭宁的宾利。
她自行上了副驾,手机在这时又响,她顿了顿接起电话,全英文,沟通了五六分钟。
闻也一直等着她收线,才拉开了驾驶位的车门。
点火,发动,掉头,绕过宜睦门口几十万打造的环岛水幕,圣洁的天使雕像温柔垂眸,一上一下的手托举着什么,是一杆永远无法齐平的天秤。
他的车技四平八稳,调整车前镜的同时低声问她:“你去哪?”
他咬了下后槽牙,尽量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我最近赚了点钱,你想吃什么——可以有现场拉小提琴的那种。”
宋昭宁单手撑额,听见这句话,终于转过眸光。
第一个念头是,小提琴这茬是过不去了是吧?
第二个念头是,累。
那真是掩饰过后绝望发现无法掩饰的疲惫,从他的眼角眉梢,到因为得不到回答而稍微抿紧了的唇线,还有故作风轻云淡的淡漠眼神。
宋昭宁想起自己得来的消息,不禁深吸一口气。
其实是有端倪的,昼出夜伏的生活节奏,时常缺席对闻希的看望,宋昭宁来的次数甚至比闻也还要多。
她的坐姿是放松的,肩背轻盈地舒展,靠着真皮椅背,长发柔软地垂下,勾缠地拂过手背。
没人注意她用力痉挛的手指,无意识掐揉虎口的刻板行为。
“环海路。”她终于开口:“有一家新开的私人馆,你语音导地址,叫失光。”
环海路有一段距离,即使是夜间行车也要二十来分钟。
电话又响,闻也瞥过目光,很轻的一眼,旋即从她手机压着耳骨的动作收回。
是怀愿的助理,周筠月说宋总来探班,把小愿带走了,现在还没回来。
宋昭宁听得皱起眉,道了句知道,先声截了通讯,转而拨给宋敛。
电话倒是接得很快,只不过不是他。
怀愿的声音听起来在发抖,细嗓深深地压着滚烫哭腔:“宋昭宁,我好像闯祸了……”
“别着急,冷静,发生了什么?”
怀愿捂着听筒,讲一句便要抽一声,浓着不清不楚的鼻音,好在处理语言的能力没有失去。
“宋敛丶宋敛他来找我……我们吵架,我太生气丶太生气了……”怀愿崩溃地把脸埋到膝弯,空着的手插入散乱的长发,指尖用力地掐着,没有凝固的血水沿着额角淌到眉弓,极致的红与白的反差,“我太生气,把他给打了。”
宋昭宁一时语噎。
前方十字路口,红绿交通灯交错,宋昭宁挂了电话,擡手按住闻也手腕,低声:“送我去机场,我现在得飞一趟南城。”
一面说,一面给自己助理打电话,要订最快落地南城的机票。
助理办事高效,十秒钟回电,说:“宋总,现在最快到南城的飞机在一小时内,您在环海路,肯定赶不上。下一班是中转南城,三小时五十分钟起飞。”
顿一顿,她说:“您看高铁可以吗?下了环海路走快速二路,十五分钟到高铁站,可以赶得上三十分钟后出发的车次。”
宋昭宁有随身携带身份证的习惯,她应了声,让人尽快安排。
十五分钟的路程,他生生压缩到十分钟以内,简直把宾利踩出了g63无人可挡的架势。
宋昭宁收拾了自己随身的手包,墨镜和口罩遮挡标志性眉眼,她俯身,单手撑着车身看了眼,确定没有遗漏后,半声谢谢还未出口,手腕却被人凌空执住。
他用的手劲太仓促,简直像要失去她。
宋昭宁蓦地一怔,紧接着腰身被迫一软,谁也没想到她站不稳,脚步踉跄着半跪着跌回座椅。
幸亏是真皮,哪怕惯力冲撞也柔软,膝盖也猝不及防地失控,承压了整身重量,她咬着的齿间闷回一声吟哼。
闻也瞬间间完成单手解安全扣和横臂护她的举动,宋昭宁单手扶着他肩膀,却还是不妨呼吸相撞。
她眨了眨眼,那双漂亮到有些过分的眼光就这样直勾勾地回盯。她几乎没有失措的时刻,所有人眼里的宋昭宁,精干成熟,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冷漠。
但她也有失神的时刻。
不想吻的,这个场景也不适合。
时间再走,喇叭再按,只有月光和她半垂半敛的眼睫是安静的。
不能吻的。
她眼神很轻地一动,睫尖如蝴蝶羽翼,同频的共振轻若无形。
“和我去吧。”
她看了眼夜色,认真道:“如果来得及,我们再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