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
房间虽然简陋,好在五脏俱全。
闻也把自己关进卫生间,背手将水龙头拨到最大。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透明水流,极用力地冲刷结着黄色水垢的洗手池,他伸出一根手指,沿着过滤器剐蹭。
指腹被锋利尖锐的铁片割破表皮,细长的血丝洇入不停歇的水柱,一同流入水管再排向下水道,最后会流向哪里?
没人能解答他的问题。
贴着腿根的手机又在震。
频繁的丶急躁的丶不死不休的,打算要榨干他的最后一格电量。
他拿起来,水珠从指端没入掌根,一滴又一滴地晕在屏幕,却没有模糊那串烂熟于心的丶没有备注的号码。
闻也不知道宋昭宁在做什么,或许是抽烟,或许是用平板处理工作——
她真是忙到了不可理喻。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不属于她自己。
眼神倏然一沈,闻也把脸低到水龙头之下,任由拧到了最大的水流强势地冲入鼻腔和唇角,他放任自己体验了十秒钟的溺水,而后一手拨开湿漉漉的额发,顺势打开了淋浴。
打了一晚上的电话终于被接通。
对方语速很快很急,裹挟着凌厉质问的词语连枪带棍一秒不歇。
热水自半空落下,白色雾气浓上他愈发阴沈的眼睫,紧紧攥着白色瓷台的手背撑起嶙峋筋骨,每一个字音都滚着难以言明的愤怒和无奈。
“闻也?闻也!!你知道你今天不上播会造成多大的损失?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趁早给我滚蛋!别怪我没提醒你解约费……如果不是顾总大发慈悲,你能找到那么容易赚钱的法子?别不识擡举!”
骂到兴头,他竟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尴尬地咳了两声,不耐烦地单手扯松领带,他灌下大半瓶的杜松子酒,润了润嗓子又骂:
“你现在必须给我个解释,我会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如果你还是嘴硬,那你等着吧!”
轻飘飘的威胁似乎构不成多大的威慑力,他转了一下眼睛,语气瞬间低沈阴冷,如附骨而上的毒蛇,嘶嘶地吐着猩红蛇信,玩味地欣赏猎物走投无路的绝望神情。
“我听说你叔叔有个男孩?他昨天和我吃饭时还谈起了你,说你傍上了富婆,多能耐啊闻也,把你那短命鬼的弟弟从市二院转走,你说,富婆给你换了哪个私人医院?”
闻也低着头,眼眶紧紧地闭着。
那些饱含恶意和羞辱的谩骂源源不绝地吞噬理智,他的手指几近痉挛地弯折,有那么一瞬间他丝毫不怀疑自己可以徒手掰断这东西。
其实没有过很久,但体感上每一分每一秒被拉扯得格外漫长。闻也摁住锁水的银色按钮,半分钟便蓄满了整池水。他麻木地看着自己被不停翻涌的水面映出的扭曲面容,下意识一擡头,理智回神。
宋昭宁不会喜欢这样的。
太难看了。
他悲哀而苦涩地想,这实在是太难看了。
“闻也丶闻也?你他妈是不是把老子电话撂在一边?你真不怕我出手弄你,我告诉你臭小子,上次给你脸面是你哥我擡举你!你看不上男人不走后门,哥依旧让你活跃在富婆面前,他妈的,早知道就被办了你,狗日的烂货,都是出来卖的你装什么清高……”
他把脸完全地埋入水池,想起世界吉尼斯记录的水下憋气长达24分钟,他憋不了那么久,他也不想死。
宋昭宁还在外面。
求生的本能让鼻腔疯狂地往外溢出连串的泡沫,喉管里的最后一丝氧气已经被绞杀干净。耳膜如同沈坠深海般刺痛,仿佛有一万根看不见的细针强势密集地钻着脑神经……
握着的手机胡乱地放到墙壁粘贴的金属置物架,手肘被什么东西刮破,从小指指根到腕骨一寸往下的位置,很长的一个口子,幸而不深。
剧烈流动的水流掩盖了所有声息,闻也知道在这间浴室中的放纵时间已经倒头,他拿过手机,哑声应了句“知道了”便挂了电话,顾不得那端宛如疯狗般的叫骂。
他关上水龙头,转身走到淋浴下,把热水拧到最边上,没几秒,花洒由热转凉,最后变成坚冰一样的寒冷,将他的嘴唇冻得青白。
推门而出时仔仔细细地再看了眼镜子,确定眼底的红血丝已经褪了大半。不过真问起来也不怕,就说熬夜熬得狠了。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毛巾挂回原位,他伸手拧门。
浴室和卧室成直角,他走出来,转过一面墙,两张单人床空空荡荡。
闻也一楞,目光下意识地追去阳台。
她果然在。
手机又震。他以为是电话,懒得理会。没想到短促两声便结束,其实是微信的提示。
他低头看了眼,是顾馥瞳。
顾小姐的真心千金不换,似乎在医院惊魂后打定主意要追求自己的真爱。
因此不顾闻也把她拉黑,三番两次地开车到他之前打工的地方找他,没想到造成了天大的误会和麻烦。
被开除的那个下午,他拿着赔偿,心想这样也算不错。
顾馥瞳的保时捷911就停在面前,年轻鲜妍的小女孩委屈地咬着下唇,眼泪欲落不落。
他怪不了什么人,也怪不了任何事情。
如果非要赖一个罪魁祸首,赖命运最好。
毕竟命运不会叫屈。
他对顾馥瞳礼貌而客气地点了下头,握着那张薄薄的信封转身离开。说来也好笑,这笔遣散费,还亏了是顾小姐。
顾馥瞳一心一意要他做自己司机,价格开到之前的三倍。但是有要求,除了开车,还要陪玩,还要随叫随到,一天24小时手机不能关机。
富家千金的要求似乎合情合理,毕竟她给出的价格实在是太高。至少能还掉部分利息——
原来一个人走到绝路,什么都不属于自己。
脸面丶自尊丶身体,或是精神。
他拒绝了顾小姐的提议,辞掉了所有不稳定的工作。但是去医院探望闻希的时间越来越少,就连照顾他的林姐都说,宋小姐那么忙,却还来得那么勤呢。
闻也擡手撑了下额角,旋即用力地揩过眼尾,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扣着侧边键,将屏幕上特意裁剪的盛大烟火逼入黑暗。
三点五十,快四点钟,已经过了困意上头的时间,闻也路过电视柜时发现她把吃剩的打包盒收拾好,妥帖地放到了门外的垃圾箱。
宋昭宁听到动静,搭在围栏上的手指轻动,半截烟灰簌簌跌落。
她不知道吹了多久的海风,裸露在外的皮肤染上凉意,稀薄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莹润光芒。
闻也站在她身后,眼神凝滞。
手里的烟燃到了末尾,她的烟灰缸是临时征用的矿泉水瓶,透明杯底积淀了一小片香烟的尸体。
“少抽一点。”
宋昭宁轻轻地嗯了声,但没回过身,只说:“你之前在电梯里问我的问题,现在回答还算有效?”
他点头,下一秒想起她看不见,也用一声嗯应了回去。
她曲了下手指,烟头贴着杯壁下坠。烟盒就在手边,她磕着一角,再掐出一支,垂眸咬着烟管。
“我对拍电影没什么兴趣,也不是非得捧怀愿。但我不想让一个梦想死去。”
闻也瞬间一怔。
一个梦想的死去……
宋敛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请你务必拉住她。”
他几乎有些失控地追问:“那你的梦想?”
梦想这个词语,太天真丶太美好丶太美丽丶也太荒诞。
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不应该有梦想,为了温饱拼命的穷小子也不应该有梦想。
梦想是留给那些对生活对未来仍有期盼的人。
宋昭宁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但海浪的声音如此明显,轻易将她那瞬间的情绪天衣无缝地盖过去。
她低头,这个视角正好纳入一辆斜停的黑色超跑,是迈巴赫的绿牌。
有钱人一掷千金的玩具。
护a的车牌。
“这是第二个问题,我下次再回答。”
她点起烟,就这么夹在指间,静待燃烧的意味。
宋昭宁有些时候觉得,席越这人挺有意思的。
她上次说,让他撤掉所有跟在她身边的人,如果想知道行程,自己来问。
他不问,倒是亲身上阵,连夜从护城开车到小港村。
有病程度简直跟宋敛有过之而无不及。
身后没有动静,万事万物万籁俱寂,宋昭宁安静地看着那辆绿牌的迈巴赫,心底平静。
直到最后一截烟灰笔直地烫到了手指,宋昭宁敛回视线,擡手灭烟。
她才洗过澡,沐浴露不留香,她能闻见自己身上的烟味。
如果不是有特殊癖好,烟味真算不上好闻。
但她抽烟太早也太久了,这是一个比噩梦还要深刻的骨骼记忆。
冯院曾经多次委婉地劝诫她戒烟,她只是笑,狡黠地眨眨眼:“您要是戒我就戒。”冯院就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不吃药,不覆诊,有时候烟抽得凶,还好没有坏习惯,只是点燃,甚少过肺。但尼古丁逸散,怎能从呼吸逃过?所以还是慢性自杀。
这样想着,她垂眸拧上白色瓶盖,装满了半肚子的透明杯搁到角落。
她终于看够了也看累了,倚着护栏转身,擡起唇角,很淡的笑意。
“来我身边吗?”她这样问。
那真是塞壬的歌声,海妖的蛊惑。
但她整个人分明是淡的,就像是化开了最后一笔的墨迹,比隐到云层的月晕还要清冷。
不需要任何的思考和迟疑,闻也永远会向着她的方向。正如指南针和北极星。
但克制着距离,一步,她站在浴风的阳台,而他仍在屋内的光源之下。
光线太暖,映得他眼下那一滴小小的泪痣好清晰。
宋昭宁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他有没有泪痣,姚妈保存的照片又以闻希居多,背景板闻也即使入镜,也是谨慎安静地站在离镜头遥远的地方。
他似乎从不打算留下什么。
她在风里轻轻地眯了下眼睛。
“你来我身边。”
闻也皱起眉心,只一瞬,很快地展平。他不想让宋昭宁误会他有抵触的情绪。
无法拒绝,也无法不听。
脚步擡起又落下,沈重到好像迎接一场未知的宿命。
他身量很高,还是能继续长高的年纪。
但有点瘦了,眼眶略微凹陷,眼睑淡淡乌青,五官线条更加深刻硬朗。
“还睡觉吗?”
“不怎么困。”
“……那你想做什么?”
她似笑非笑地:“你陪我?”
闻也不会意识到这是个陷阱。
“可以。”一顿,又说:“但你真的要休息,明天还得赶回护城。”
好漂亮的一张脸。心无旁骛地笑起来,明亮到没法移开视线。
楼下没有电车启动的声音,绿牌的迈巴赫还在。
宋昭宁踮起脚,她只穿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很薄很薄的鞋底,其实和裸足没有体感上的区别。
她曼妙地舒展着手臂,摘掉了手表的腕线清晰明显,携着还未完全散去的烟味。
自下而上地挽过来,就着这个姿势迫使闻也低头。
闻也眼光轻轻一动。
她仰起面。
唇齿贴合的瞬间,他茫然地想。
明明是她在强迫,可为什么,吻上来的那一瞬间,却给他一种,昭然若揭的献祭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