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男人名叫齐勇, 三十五岁,年轻的时候一次意外伤得不巧失去了生育能力。
到了说媳妇的岁数,他没有隐瞒这一点。
在洛城这样的小城市里, 无论男女,没有生育能力, 在婚嫁这件事上都会非常困难, 哪怕他相貌称得上端正大方,都娶不着媳妇。
偏偏, 他又很想有个孩子。
父母都过世了,兄长转业后安顿在临市,他慢慢成了孤家寡人。
所以, 当兄长问愿不愿意收养别人家孩子的时候,他一口答应下来。
姜琰辗转到洛城的时候,肚子还没有显怀, 身上的衣服皱巴,面黄肌瘦, 明明还很年轻的双眼, 透露出死气。
她小心翼翼敲门:“你好, 我找齐勇。”
“我就是。”
当时,她站在门口很久, 打量着他不太宽敞但齐整的家,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情绪。
齐勇让开门把她请进家, 把她带到准备好的房间:“不介意的话,你先将就住下。”
他有些紧张, 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虽然只是领养她还没出生的孩子, 但两人也需要先去扯结婚证。
两人的名字只要一天写在结婚证上,那就是他一天的媳妇。
房间不大, 但家具齐备,床上铺盖看起来也是新的,不像用过的样子,已经比姜琰想得好太多。
他说:“小地方,条件不太好。”
姜琰终于抿着唇笑了下:“谢谢,已经很好了。”
齐勇有一份稳定工作,除了工资之外每月还有一笔优抚津贴,在洛城这样的小地方养活母女俩生活绰绰有馀。
姜琰终于稳定了下来。
她从北燕一路辗转到洛城,或许是出了北燕那个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环境,终于能停下来审视自己。
肚子里的孩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看错了人,做错了事。
而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可笑的要跟人争。
最最可笑的是,当她束手无策的时候,是她的对头伸出了手。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像个笑话。
洛城的生活跟北燕相比,简单极了。
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使生活在镇上,依然大有人种菜养鸡。
齐勇的房子有个不大的小院,他沿着墙根种了些菜。
姜琰每天不怎么说话,听广播,浇水,几乎就是她全部的生活。
在她安顿下来的第十天,齐勇说:“我们去办个结婚证吧?医院检查得单位开证明。”
她捏了捏衣角,拿出从家里偷出来的户口本,跟他一起去领了证。
第一次检查,医生说孩子很健康。
姜琰没什么喜悦,齐勇倒是高兴地多做了个菜,让她多吃点。
她心里微微动了一下,看着喝了点小酒脸色染上薄红的男人,她觉得那颗死了的心有些重新跳动的感觉。
齐勇的条件,从来不在姜琰的选择范围里。
年纪大,老实巴交,但经历过大悲大喜后,她居然从他身上,得到了久违的安定。
姜琰渐渐显了怀,但她不出门,倒也没多少人知道。
齐勇怕她在家无聊,便时常把单位的报纸拿回家给她看。
日子一天天这么过去,直到有一天,齐勇看她拿着报纸看了很久很久,脸上又哭又笑,他借着起身拿东西看了一眼,是一篇看起来很寻常的文章,写着滇南山区的药材直供北燕的制药厂。
他看着姜琰把那篇文章剪下来,贴在了一个本子上。
齐勇没有问为什么。
直到这一天,她又剪下来一篇文章贴在一起,问他:“我也想准备高考,你觉得怎么样?”
齐勇楞了好长时间,收敛起眼里的情绪,说:“好,你想继续读书,当然好了。”
上大学不用学费,国家还给补贴,是一件好事啊。
他想,她本来就会生完孩子离开的。
但姜琰又说:“我想过了,洛城这里厂不多,但人不少,我要是能上个大专学护理,在家旁边医院当个护士,应该不错。”
“家旁边的医院”这几个字落在齐勇耳朵里,他猛然擡眼看着她:“你是说……”
姜琰和他对视:“我说以后我想做护士,你觉得怎么样?”
“不是不是,前面半句。”
“就在旁边医院当护士,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问题。”
齐勇搓了把脸,把钱包往兜里一塞,“我去打听打听这附近什么学校有这个专业,再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资料,我给你买回来。”
看着男人飞快出门的背影,姜琰淡淡笑了起来。
真好啊,她想,她有点能感觉到苏林瑾和姜望在一起时候的那种情绪了。
北燕的家人和过去的生活,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虽然齐勇不问她过去发生的一切,但她一点也不想念北燕的生活。
她甚至没有想过爹妈和亲哥,现在过得怎么样。
姜永垚和姜越的判决,先后都下来了。
老爷子让姜琳给滇南写信,信里说,姜永垚判了六年,姜越判了十年,周娟在法云寺正式成了带发修行的居士。
苏林瑾拿着信叹了口气:“爷爷肯定不好受。”
无论人前说得多么强硬,老爷子在人后一定是非常痛心难受的。
至少,得有一阵子不出门,不见任大山了。
“嗯。你没看信里,琳琳拼命哄他了么?等你考上大学,他就更高兴了。”
姜琳在信里说,她的英文小诗拿了奖,老爷子把奖状贴在了新家的客厅墙上。
跟姜琳的信一起收到的,还有林舒从翻译处寄出来的覆习资料。
叶小茉报的补习班发很多题册,她拿去单位覆印了之后寄过来。
林舒在资料里夹了一张私货,说陆征已经被北燕大学的蒋云生教授破格录取,只要他参加高考就加分到录取线。
苏林瑾看着心里有些酸溜溜,殊不知她的名字同时也在蒋家的饭桌上被提起。
金曼匀这一天很高兴,看着桌上三个子女一点没犯糊涂。
蒋云落和蒋云生看着自家已经多年不见的长姐,眼眶都有些红:“姐,现在总算是好了!”
蒋云息在沪江郊区的农场待了十年,晒得粗黑的皮肤已经完全没有当年燕园第一才女的风采,但她眼睛依然明亮清澈,豪情不减:“你们伤感些什么啊,我好好的呢!”
她挤了挤眼,让他们都别在老母面前伤春悲秋的,免得金曼匀又犯糊涂。
上一次老太太受刺激后瞒着所有人,从北燕跑到沪江,这个来回把人吓得够呛。
“来,说点好事儿,让我也高兴高兴。”蒋云息一向是家里的意见领袖,有她在场,永远不怕没话题。
蒋云生放下筷子:“我收了个学生。”
“什么样的?怎么收的?说来我听听。”
蒋云生看了一眼:“他是个数学的好苗子。那会儿还没宣布恢覆高考呢,我们学校职工拿来一道题给我看,说家里孩子解不出,我一看,哟,有难度的题,那孩子的推导过程真叫漂亮,我就上心了,后来那孩子自学高等数学,有问题想探讨,聊过之后我觉得这孩子能行。”
蒋云生笑:“哥这个学生跟上次把咱妈送回来那个姑娘还有些关系呢,说到那姑娘,也挺了不起的,去滇南随军,给当地村民扫盲,还从咱们学校给她的村民学生找笔友。”
说到这里,蒋云生拿出最新的《人民日报》:“看,我们学校学生写的文章,这一段说的就是那姑娘呢。”
蒋云息仔细看完:“这姑娘可以做我学生。行吧,小妹你既然认识她,给她写封信,问她要不要考我的专业?要是考,我就招她。”
“姐,你这样行不行啊?别……”蒋云生皱眉,看了眼金曼匀,把声音放低,“别又胆子太大,给自己惹麻烦。”
蒋云息有一点侠女精神,在当上燕园才女之前,首先是燕园一霸。
动手打人都是不值一提的小菜一碟,她更擅长不吐脏字的毒舌,骂起人来有一种不顾人死活的酣畅淋漓。
她摆摆手,把蒋云生还没说出来的话摆走:“我们系主任都跟我说了,放心大胆地去搞教学,不拘一格降人才,你们不懂,这姑娘天生就是干新闻的料!”
做什么事,能先把影响力和关注给考虑进去的人,不干新闻岂不是浪费?
“那好,我给她写信。”蒋云落笑起来,“她还真是在准备高考呢,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打算去沪江……嗐,先不管了,我问问她。”
苏林瑾收到信的时候,刚好是填报志愿开始的第一天。
往常蒋云落给她寄东西都是包裹,有书本,有笔记,这次破天荒头一次收到平信,她拆开一看,楞住了。
揉了揉眼,又看了好几遍这封短短的信,擡眼呆呆地望向姜望:“沪江大学的新闻系教授,说可以招我,老公,我可以上大学了!我可以上大学了!”
她一高兴说了两遍。
膝上的小猫咪擡起脑袋,看着她连喵了好几声。
望仔伸头过来舔她手,呼哧呼哧的呼吸喷她满手心。
姜望被她的情绪感染,窄长的眼舒展开笑意:“那不是正合你的意?刚好想学这个专业。”
但紧接着,便是突如其来的空虚感——苏林瑾很快想到,原先说的今年试着考考,能上就上,不能上还有退路,现在考上成了不需要考虑的问题,她对可以预见的分离有了一些真实的紧迫。
今年高考在年底,报到时间在次年,她留在滇南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几个月时间。
两地分居倒计时啊……
苏林瑾对命运开始有了一点真情实感的敬意。
紧接着,她又对自己面对保送985高校居然高兴得非常有限,只因为要离开姜望——这个发现让她有些意外。
夜里,两人进行完夫妻友好运动之后,她贴着姜望的胸膛听里面传来稳健而清晰的心跳声有些怔楞,然后听见他沈稳而温暖的声音拂过发顶:“以后你去哪,我就想办法跟到哪,别畏手畏脚的,去上大学吧!你能为我心里七上八下这么会儿,我就什么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