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年后,暮春。
养心殿。
皇帝垂眸看着手中的奏折,眉眼间笼上一层薄薄的郁色,本就疏淡的面容愈显凉薄清冷,这仿佛携着风雪般凛冽寒意的威势让人愈发震颤惊惶。
就在养心殿中的人大气不敢喘一下的时候,从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呜咽的萧声。
拼命低着头降低存在感的众人蓦地松了口气。
果然,皇帝静静地听了会儿,周身凛冽威严的寒意消散不少,养心殿再度春回大地了。
皇帝微微弯起唇角,他家娇娇儿啊……
这般想着,他干脆起身走出养心殿。
永寿宫的海棠花又开了,炽艳灼灼,繁茂锦簇,芬芳满庭。
而他心爱的姑娘正坐在海棠树下的秋千上悠然地吹着洞萧。
在那满庭盛放的海棠花下,少女一身清浅素雅的浅色长裙坐在海棠花间,海棠花开得灼灼美丽,然而被繁花簇拥的少女比那娇丽烂漫的海棠还要明媚鲜妍绰约多姿。
这一眼,仿佛将他带回四年前他们初遇之时。
这是他与她相遇的第四年。
四年过去,她本就昳丽的容色彻底长开,此时的她正是女子最美好最动人的时候,那烂漫的海棠花树掩映间,少女眉目如画似朝霞映雪,明媚灼灼,仿佛一笔描尽万里山河艳丽锦绣,窈窕玉姿氤氲惊艳。
轻灵悠扬的萧声伴着满庭的海棠花瓣在空中飞舞,她淡色的裙,墨色的发间不由便沾上几瓣飘落的海棠花,无须刻意打扮,便已是最美好的模样。
皇帝痴痴地看着她,这是他的姑娘,他心爱的姑娘,无论过去多久,他的一颗心依然为她炽热滚烫,为她深深沦陷。
他还记得那时见到她的模样。
也是这般暮春时节,那正是雁栖湖的海棠花开得最好,最艳的时候。
在那盛放千里靡丽灼华的海棠花海中,她一袭素雅的淡色长裙,在海棠花树簇拥间素手拈花盈盈浅笑。
那裙幅素净却雅致,不染微尘,如同万顷碧波上的风荷,盈盈而立。湖畔温柔的风拂过,灼灼的海棠花瓣落在她的裙裾上,明艳的海棠映着她淡色的裙,竟是难以描绘的倾城色。
见到她的第一面,他便知道这个小姑娘与旁人不同,不止是因为那个梦的缘故,更是因为她自己。
果然,他看见小姑娘看似大胆却又温柔,为了一只幼鸟便爬上树,身姿瞧着还挺娴熟利落,甚至还敢悠然地坐在树上和侍女说笑,全然不覆先前娴静姝丽的温柔模样。
那时起,他便知道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美丽而纯稚,大胆又柔软。
他身份尊贵,见过的美人更是不计其数,唯独一个她,每次见到她都会让他忍不住心神一荡。
那海棠花树掩映间少女梨涡轻漩,眉眼生花的娇丽模样,他见了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她是那样娇弱纯稚,那样明媚动人,叫他忍不住想将她捧在手上,放在心上,一生怜爱。
那时,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更听见自己心中的轻叹。
他似是被她那笑靥如花的模样勾了魂儿,竟就一直楞着站在那儿看着她在树上嬉笑。
后来,她从树上往下爬时竟还敢分神和侍女说话,他看得一颗心提起,果然,没几瞬便见她脚一滑就要摔下。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身子就已自动向前,双臂伸展,将她接了个满怀。
她随着漫天柔软芬芳的海棠花雨一同落在他的怀中,少女的清甜幽香和海棠的馨香落了他满怀,更是落在了他的心上。
那柔软馨香的感触,他至今仍记得……
真正见到年少时的她,真正直面她这般纯稚烂漫,大胆又活泼的模样,他更是不愿去想那个梦中的她的结局,那样近乎残忍的对比,让他不忍想,更不敢想。
是以,不过与她初相识,他便不自觉对她多娇惯纵容几分,只愿她一直这般纯稚无忧。
谁知,这一步纵容,竟步步沦陷。
他不由看向秋千上无忧笑着的她,眉眼温柔地笑了。
这天下万民都是他的臣,而他,是她的臣。
他这一生都将臣服于她,直至永远。
宁欢心满意足地吹奏完一曲,便见皇帝站在檐下目光热烈地看着她,她不由弯唇笑起来。
皇帝温柔笑了,走到她身畔。
宁欢坐在秋千上,仰头看着他笑,明知故问:“刚刚发什么呆呢?”
皇帝轻轻摘下她发间的海棠花瓣,俯身看着宁欢,神色温柔:“宝儿长成大姑娘了。”
宁欢先是弯起唇角,而后又想到什么似的,神色有些古怪。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暗示,但她假装他不是在暗示,无辜地眨眨眼。
皇帝原本只是慨叹一句,但见宁欢这般模样,反倒提醒了他。
他便轻笑一声,意味不明的看着她:“宝儿,两年之期……”
宁欢在他这般的注视下悄然红了耳尖,本想和他唱反调,但莫名的,又不由想起这三年来的种种,想起他对自己炽热的爱恋与无度的纵容,这般想着,她的心便软得不行。
是以,难得的,她只是微微别开眼,轻轻哼哼:“又没说不行。”
皇帝一怔,竟是一时愕然。
他无可抑制地将她拥入怀中,一颗心柔软得不行,唇角高高扬起:“宝儿……”
宁欢伏在他的怀中,感受到他的温暖与力量,也默默弯起唇角。
她擡眸看他,毫不意外地看到他眼下的疲色,她心下轻叹。
但她面上不显,嫣然笑起来,捏着他的袖子撒娇道:“我想去西暖阁。”
皇帝自然毫无异议地答应:“好。”
永寿宫大修完成后,虽然它的主人一直未住进去,但宫人们依旧不敢懈怠,几乎与打理养心殿一般的频率打理着永寿宫,可以说只要宁欢想入住永寿宫,无论何时,都能直接住进去。
宁欢熟练地踢掉绣鞋爬上炕,但她并未如往常一般窝着。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看向皇帝。
皇帝一怔:“宝儿?”
宁欢轻飘飘地斜了他一眼,将他拉到自己身旁:“你都多久没好好睡一觉了?”
皇帝哑然,将她抱入怀中。
“宝儿……我的宝儿……”,他不禁一声又一声温柔缱绻地唤着她。
这是他的姑娘,他心爱的姑娘,这样的她,他怎能不将她捧在手心,小心呵护爱怜着。
“下次再趁着我睡着跑出去看月亮就别上我的床了。”,看着躺在自己腿上的男人,宁欢轻哼道。
皇帝哑然失笑,连忙柔声应道:“好,听宝儿的。”
“我不敢了。”,他低笑道。
宁欢哼笑一声,手上动作却无比轻柔地替他按揉着太阳穴。
今年并不太平,朝中张廷玉与鄂尔泰两党之争在皇帝多年的默许甚至推波助澜之下愈演愈烈,为了彻底不受掣肘,皇帝正在忍耐着静待最后的时机,只待一举将两党铲除的一日。而朝堂争斗之下,百姓们也不安稳,自年初开始,各地便连连传来大旱的消息,山东丶河南丶江苏丶甚至京畿一带遍地灾情,数月滴雨未降,百姓苦不堪言,朝中为此亦是焦头烂额。
皇帝一直是一个心系天下的君主,是以这般多事之时,他日日忙得不可开交,许久未曾好好安眠。
皇帝喟叹一声,柔声安抚宁欢:“宝儿不必担忧。”
他睁开眼眸,看着宁欢笑起来:“钦天监来报说五日后必将降下大雨。”
“真的?”,宁欢霎时又惊又喜地看着他。
皇帝轻轻颔首,道:“不日我便启程前往方泽祈雨。”
宁欢忍俊不禁,她到底笑叹道:“这是好事,真是太好了。”
自前年皇帝知晓他的姑娘远比他想象的要知晓世情懂得民生疾苦后,他偶尔也会同她说起一些朝政上的事。宁欢自入宫以来便一直待在他身边,他批阅奏折时也从未避讳过她,而那间书房中原本也大半都是经史子集,这般耳濡目染之下,有些事他稍稍解释一二,宁欢也能一点就通,皇帝愈发欢喜之下更是不避讳这些事。
反倒是宁欢懒怠,还不大乐意他说这些弯弯绕绕的政事,他为此也是无奈又好笑。
就如此时,他甚至能毫不避讳地同宁欢说这自古以来都被描述得无上庄严神圣的祭地祈雨仪式,其实并没有这么神乎,靠的还是人为。
不过此事他从前便与她说过,因为他不信鬼神之力而宁欢同样不信,所以他也能坦然甚至隐隐愉快地与她谈论这些。
皇帝眉头也不禁舒展开来,他笑道:“对,是好事。”
能够顺利降雨,于他,于天下百姓都是好事。
他又盘膝坐起来,眸中划过一丝冷色:“至于朝中那些老匹夫们,朕忍他们忍得够久,也该是时候了。”
张廷玉历经三朝,更是他皇阿玛临终前亲自任命的顾命大臣,地位超然,是以他轻易动不得他。如今张廷玉愈加年迈,性子也愈加偏激固执,为成为一个真正大权在握不受掣肘的帝王,收回权柄是迟早的事。
他是真的有些恼恨,难得在她面前自称为“朕”。
虽然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样冷厉的一面,但他看着宁欢,到底收敛了这凛冽的寒意。
宁欢见他这般冷厉的模样,神色变也未变,握着他的手安抚道:“您也知道有些事急不得,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必急于这一时。”
皇帝神色缓和下来,他轻柔地将宁欢揽入怀中,柔声道:“我知道。”
他也并非有多么恼怒,只是这些烦心事唯独只能与他的姑娘谈论一二,而宁欢也愿意为他分担,甚至引导他在自己面前表露些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的负面情绪,让他心中的压力稍缓一些。
这也是他唯独会在他最心爱最亲近的姑娘面前才会流露的一面。
皇帝低眉看着怀中娇娇软软的人儿,神色不由温柔沈静下来。
“至于觉罗们的事……”,提及皇室宗亲,皇帝也不由头疼,他声线又冷了几分,凉薄而冷冽:“这样处理便好,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了,此番让他们长长记性也好。”
正好……还能为他的姑娘将来铺路。
这般想着,他不由微微抱紧了怀中的人儿。
除了先头两件大事,皇帝提及的觉罗们也是一桩令人头疼之事。在朝堂内外一片忧患之时,宗室觉罗们竟还能没事找事,称今年天下连连遭逢大旱,而自乾隆六年至今,皇帝后宫再无皇嗣诞育,其中必定有所关联,这是上天降下灾祸警示,他们请求皇帝下罪己诏并……广纳后宫绵延皇室血脉。
下罪己诏倒不是主要问题,因为宗亲觉罗们只是扯了张大旗罢了,主要目的还是劝皇帝广纳后宫雨露均沾绵延后嗣。
宁欢初初听闻这些话时,都不由笑了,天灾这种事竟都能与皇帝的后宫联系起来,在觉罗们口中这甚至成了天大的祸事,为了劝皇帝开枝散叶这些宗亲觉罗们也是很能想很敢做了。
她静静地看着皇帝如何处理。
皇帝正是日日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没想到他的好宗亲们还能在这档口给他添乱,他当即下旨驳斥了几位宗亲和觉罗食君之禄却不知忠君之事,不关心天下百姓反倒成天盯着自己后宫。
但宗亲觉罗们也不在怕的,因为其中不乏皇帝的叔祖长辈,他们自以为自己当担起爱新觉罗家长辈的责任,督促皇帝为绵延爱新觉罗的血脉而努力,是以他们仗着身份或者说仗着亲缘辈分不怕死地屡屡上谏。
皇帝本就无暇顾及他们,恼怒之下便直言中宫已有嫡子,又丢下一句让他们好好想想嫡子到底意味着什么堵了宗亲们的嘴。
这句话可以说是很无赖了,嫡子的意义可多了去了,浅一些便是中宫嫡出之皇子,再深一些自然可以引到中宫嫡子至贵乃太子不二人选上去,但皇帝也未表态,只是说了这么句模棱的话,看似什么都说了其实什么也没说。
但这句话还是打了宗亲们个措手不及,宗亲觉罗们还来不及细想其中深意,皇帝已然狠下心贬斥了几个冒尖的人,这一连串猝不及防的操作果然让他们们暂且偃旗息鼓。
就在他们暗中筹谋再次上谏之时,皇帝竟抢先下了一道旨,称今年天下多疾苦,忧患之下他更是无心后宫之事,为节省不必要开支今年选秀暂且推迟,此举一下便赢得百姓们的颂扬。
但这对于觉罗们来说,这简直是在往他们脸上扇巴掌,他们前脚上奏求皇上广纳后宫选秀,后脚皇帝便下旨说选秀是不必要的开支。奈何有民间大势所趋,他们不敢折损皇帝在百姓心中的威望,若是动摇了民心,别说是宗亲,怕就是皇帝的亲兄弟也不好使,也得抄家灭族掉脑袋,是以,他们彻底老实了,心中再不甘也不敢再说一句反对的话。
提及此事,宁欢不由坐直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觉罗们也是为了皇家枝繁叶茂。”
皇帝哑然失笑,他搂着她低笑:“宝儿吃醋了?”
宁欢瞥他一眼,凉凉道:“我哪儿敢啊,您可是皇上,觉罗们若是知道后宫三年无子是因为我,还不得把我活撕了?”
“他们敢!”,皇帝下意识便厉声斥道。
而后他回过神来,面色又柔和下来,柔声道:“宝儿放心,不会的,他们哪儿敢。”
宁欢斜他一眼,不置可否。
皇帝笑了,继续柔声哄道:“宫中已有五位皇子,日后还会有咱们的孩子,宗室中也有不少孩子,皇室已经足够枝繁叶茂,我也并不需要这么多孩子。”
“这是我答应宝儿的,若连这点儿都做不到,我有何资格将我的宝儿拥入怀中?”,他看着她温柔而笃定地笑着。
宁欢看了他片刻,忍住将要上扬的唇角,微微抿唇:“可是我不知道我的身子什么时候才能调理好。”
皇帝面色一肃,认真道:“宝儿,你放心,你的身子必定会调理好的。”,他的声音柔下来,安抚地哄道:“宝儿近年来已然好了许多,不是吗?”
宁欢一滞,确实,如今的她比之初入宫那年是好了许多。
那……
她略有些心虚的眨眨眼。
下一秒果然听皇帝笑起来,他轻轻勾了勾她的鼻子:“小坏蛋,又试探我呢?”
宁欢被他识破也半点不心虚,还颇为理直气壮地坐到一旁去,故作娇纵道:“反正我这几年都不一定能生下孩子,你说怎么办吧。”
皇帝看着她这般模样并不觉悖逆,只觉柔软又好笑,他坐过去环住她纵容地笑着哄道:“宝儿不愿意也无事,总归有我在,没人敢为难你,更没有人能逼迫你。”,他的声音异常坚定。
“真的吗?”
“真的。”,他认真而笃定。
“毕竟比起张廷玉和鄂尔泰,宗亲们那点事儿真是算不了什么。”,他轻笑。
宁欢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柔软得不行。
她知道,这哪儿有他说的这般轻描淡写,他是帝王,后宫可以是家事也可以是国事,和那帮宗亲觉罗斗法就要费不少心力,他本可以不与宗室对着干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想到这儿,她不由弯起唇角。
她哼笑道:“看在你被为难得可怜的份儿上……”
皇帝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莫名地,心中竟有隐隐的期待。
宁欢别开眼,颇有些羞赧地小声哼哼道:“多几个孩子也没事。”
皇帝一怔,愕然地看着她,霎时间心中无可抑制地汹涌着澎湃的爱意与万般的柔软。
“宝儿……”,他直直地盯着她,目光直白炽热得仿佛能将她融化。
宁欢被他这般热烈的目光看得羞怯,白玉似的耳尖羞得泛起剔透的红,声音也不自觉染上娇气:“你别叫我……”
他的心都要化了,无可抑制地将她抱入怀中,在她粉嫩的耳尖与脸侧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宝儿……我的宝儿……”,他的声音柔软得要滴出水了。
听着他这般温柔又缠绵地低声唤着她,宁欢心中又甜又软。
她伏进他的怀中,娇气地撒娇:“可是也不能太多,我还是怕疼……”
皇帝笑了,纵容地在她的发间落下一吻:“好。”
“都听宝儿的,咱们只要有一个小皇子便好。”
宁欢一怔,皇帝却已温柔却又不容抗拒地堵住她的柔软的唇,不想让她想太多,忧心太多……
作者有话要说:
芜湖,终于写到时光大法了(泪目)